胡笳嘆了口氣,指著孟婆悄聲對曹蔚寧道:“看見沒,咱們這孟婆也是,我在奈何橋上來來回回幾百年了,她來來回回就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胡鬼差,慎言’,這陰幽之地,可真是寂寞。”
曹蔚寧笑了笑,一邊聽著耳畔這位寂寞了的鬼差大人念叨,一邊往來路望過去,想著阿湘若是變成了個老太太從那邊過來,會是什麼樣呢?肯定也是個精神頭十足的老太太,又利落又潑辣,她……
忽然,曹蔚寧站直了,眼睛睜得圓圓的,他看見不遠的地方,那熟悉的少女正一蹦一跳地跟著勾魂使往這邊來,她一邊走,一邊還沒完沒了地圍著勾魂使問話,那勾魂使定力十足,悶頭走路,並不理會她,逼得急了,也就一句“塵歸塵,土歸土”。
曹蔚寧張張嘴,叫道:“阿湘……”
顧湘腳步一頓,偏過頭看過來,一時間怔住了,先是像想要哭,末了卻全憋了回去,隻化成一張大大的笑臉,小鳥似的向他撲過來,叫道:“曹大哥,我就知道你等著我哪!”
曹蔚寧像是已經一輩子沒見過她了一樣,緊緊地摟住她,可又想,阿湘這個樣子來了,沒變成老太太,那不就是夭折了麼,便又著急難過起來,百感交集,眼淚便下來了,落到黃泉水裡,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連那擺渡人都驚動了。
胡笳閉了嘴,帶著一點悠遠的笑意,看著相擁的兩人。
唯此奈何橋頭相遇,像是綿亙到地老天荒一般。
橋上另有鬼差叫道:“二位,時辰到了,上路嘍——”
就像個盡忠職守的鍾擺,年去年來,嘴裡隻有這麼一句話。
顧湘從曹蔚寧懷裡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向那橋上的鬼差,罵道:“催什麼催?你他娘的叫魂啊?!”
橋上那位愣了,心說,這可不是在叫魂麼?
胡笳卻笑起來,點評道:“好個潑辣的小娘子,小伙子,家有悍妻呀。”
曹蔚寧帶著淚水,嘴裡卻還樂呵呵地客氣道:“慚愧慚愧。”
胡笳站起身來,指著奈何橋道:“行啦,上路吧,別誤了投胎的時辰,誤了一時片刻,大富大貴便成了路邊乞丐也說不準,你們二位若是緣分不盡,來生也是可以再續的。”
說完,便將他二人引上奈何橋,在孟婆的孟婆湯前站定,顧湘遲疑了一下,說道:“這喝下去,可就都忘了,婆婆,能不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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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一張木頭似的美人臉看著她,默默地搖搖頭。
鬼差胡笳道:“小姑娘,你不喝孟婆湯,下輩子是要當牛做馬的,喝了吧。”
顧湘眼圈倏地又紅了,低著頭,任人怎麼勸,也不願意動一動,胡笳有些不忍,便向孟婆道:“您看,給行些方便吧,這也不容易,咱們這地方,幾千年幾百年,不見得看見一對有情人能終成眷屬的,實在是……”
孟婆道:“胡鬼差……”
胡笳忙接過來:“是是,我慎言,我慎言。”
孟婆遲疑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兩條紅線,攤在手裡,遞到顧湘面前。顧湘一愣,胡笳忙在一邊道:“小娘子,快接過來呀,孟婆她老人家這是發慈悲啦。這是幾世也不見得能修得到的機緣哪。接過來,系在手腕上,下輩子省得相見不相識。”
顧湘忙接過孟婆手上的紅繩,笨手笨腳地系在曹蔚寧和自己的手腕上。兩人這才一雙手相攜,一同飲下那忘情水,再入輪回。
身後聽著那勾魂使悠遠的聲音:“塵歸塵,土歸土——”
還有胡笳的感慨:“問世間情是何物——連孟婆都開眼了。”
孟婆隻得繼續道:“胡鬼差,慎言。”
十五年後,洛陽城裡,李員外家的小姐行及笄禮,李員外早年的結拜兄弟宋大俠帶著獨子前來,一為賀壽,二位提親。
這對小兒女襁褓裡的時候,養在一起過,大人們哄孩子,就發現這兩個小家伙,一個左手上有一道紅痕,一個右手上有一道紅痕,這豈不是胎裡就帶來的緣分麼?於是訂了娃娃親。
正是青梅時節,有那郎騎竹馬來——
這是凱旋7958姑娘在群裡點的,阿湘和小曹的番外,奉上。
番外三 白衣江湖
傳說天人壽數將盡,會
有五衰,於極樂之境待得習慣了,會戀戀不舍,會起嗔心。《六合心法》中說,一旦“天人”飲食人間煙火,便現衰相,須發盡白,而氣漸弱,而體漸衰,繁華不再,行將就木。
葉白衣眼下便感覺到了這種情況,他頭發一天比一天白,好像是有人拿著刷子,在看不見的地方一下一下地刷著,隨手一攏,便大片大片地掉下來,有時候人會犯糊塗,會忘了自己剛剛在什麼地方,又要往什麼地方去。精神也差了,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有時候睡著了,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也難睜開眼。
可他覺得自己很快樂,自由自在,沒有半點嗔心,所以《六合心法》裡說了什麼,完全是扯淡的。
究其原因,大概是他從未把自己當成天人,他隻覺得自己是個活死人。
下了長明山,對他而言,便是活死人睜眼活過來了,哪怕隻是短短幾年,哪怕他會重新步上凡人生老病死的路。
他每日吃很多東西,有時候趕很遠的路,隻為了嘗一口某地方傳說中一絕的小吃。古人說,食色性也,葉白衣已經老得沒心情色了,便一門心思地撲在了食上。他不挑剔,什麼都吃,什麼都享受,便是路邊小酒館裡,老板娘隨便抄的一碗豆腐,也能讓他仔細品味良久。
對於一個已經吃了百年冷食雪水的人來說,這世上的酸甜苦辣,全都那麼彌足珍貴。
葉白衣訪便了三十年前知道舊事的人,走遍了所有可能的路,總算找到了容炫和龍鳳兒兩人不起眼的墳冢,拿回了蒙塵的古刃龍背,又將兩人的屍骨並在一起,火化入壇,託人送回了長明山。
他本來想阻止那些掙來搶去的人打開武庫,可後來目睹一場鬧劇,又覺得疲倦了……他們這些人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想自己隻是個老得快死的老頭子,這輩子沒什麼事好掛懷了,便終日無所事事,以走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為己任,也許直到有一天他走不動了,那就死在哪裡算哪裡。
對了,還偶爾懷念一下容長青。
容長青,是葉白衣這世上唯一一個朋友,已經死了三十年了。
可葉白衣還是能分毫不差地回憶起他當年的模樣,他青春得意的模樣,他少年輕狂的模樣,甚至他呀呀學步的模樣。
葉白衣驕狂了一輩子,不願意記得無關緊要的人,有生以來唯一鮮明的記憶,便是關於那個人的。
容長青自小和他一起長大,和一出口就找打的葉白衣不一樣,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相處起來叫人如沐清風的男人。喜歡美酒、名劍、美人、甚至詩書。給他一杯酒,天下人便都可以是他的朋友,可惜他真正的朋友隻有一個——除了練功,就隻會損人的葉白衣。
“鬼手”容長青的成名之作,便是大荒劍,那時容長青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並不在意,隨手把這柄後來被人稱為“劍中將軍”的名劍送給了一個流浪的老乞丐,老乞丐給了他一壺猴兒酒,一本秘籍。
猴兒酒被他拿回去和葉白衣分了,秘籍,便是後世傳說中《六合心法》的殘卷。
後來葉白衣聽說,機緣巧合下,那柄流落江湖的大荒落到了張家遺孤的手上,忽然覺得有些荒謬,好像他們這些人,這些事,隱隱約約地連成了一個圈子,死得死,老得老,成一部說不完的辛酸,卻誰也沒落下什麼好。
容長青到底是個年輕人,天下幾個習武之人,能抵擋那天人合一的魔力呢?可他資質不夠——葉白衣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那東西,其實就是一部妖書,裡面有各種各樣的陷阱,誘得人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萬劫不復,或者萬萬人中有那麼一個,被它選中,成了新的繼任者,就變成了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容長青天縱奇才,憑一己之力妄圖補全六合心法,最後走火入魔。
那時葉白衣外出遊歷,正看上了長明山的地方,覺得人跡罕至,十分適合他偶爾閉個關,山下村民以訛傳訛的“古僧”之名才剛叫出來。
容夫人當時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不惜名分,一步一步地背著容長青上了山,求葉白衣救他。
兩人想盡了辦法,毫無起色。最後葉白衣無奈之下,決定以命換命,要將容長青一身功力傳到自己身上,誰知到了他這裡,機緣巧合,竟真的叫他參透了那神乎其神的六合心法。
那麼多人前僕後繼求而不得,這天大的“餡餅”,帶著一股子狗屎味,竟然就這樣落到了一個抱著必死之念的人頭上。
容長青是個至情至性的,他決定報答他的兩個恩人——娶了容夫人,以及在長明山上,陪著葉白衣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