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這一輩子,卻是總有那麼幾回,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叫人明知沒好處,卻忍不住多管闲事。周子舒想著,大概就是緣分吧?不然怎麼江南那麼大一片地方,偏偏叫他遇見那小東西呢?
他溜溜達達地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逛遊著曬太陽,飽覽了一番洞庭風光,直到日頭偏西,才心滿意足地走上了一家酒樓,叫了一壺酒,幾個小菜,心想這可真是好日子,他好像一輩子都沒過過這麼好的日子——不是自己疲於奔命,就是算計著讓別人疲於奔命。
旁邊有個小姑娘拉著琴唱曲子,人也水靈,聲音也水靈,怎麼看怎麼美,一曲罷了,樓上樓下所有人都連聲叫好,周子舒看著她就覺得賞心悅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錠銀子放在她的盤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隨即低頭抿嘴對他一笑,福了一福,輕聲道謝,周子舒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個人,來人理所當然、平鋪直敘地說道:“我來讓你請我喝酒了。”
周子舒心頭一緊——這是債主來了。
葉白衣絲毫不客氣,在他看來,吃飯喝酒這種俗務,是要他賞光的,既然是他賞光,應該是對方誠惶誠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氣,便也不管周子舒,自顧自地招呼過店小二,噼裡啪啦地報了一堆菜名,淡定地對周子舒說道:“要吃什麼你自便,不用拘謹。”
周子舒眼神詭異地看著他,心道你哪隻眼睛看出我拘謹了?
他有些懷疑這位古僧後人是故意來訛自己的,就他剛剛點的那些東西,別說是兩個人,恐怕就是兩頭豬,也夠喂了。
葉白衣見他沒有要加菜的意思,於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傷,胃口定然不會太好。不過我勸你能吃的時候多吃點吧,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周子舒眼神更詭異了,心道這東西若不是古僧後人,真是叫人一天到晚當沙袋揍都不過頭。
正這當,又有一個人大喇喇地走到他們身邊,也不請自來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這葉白衣,說道:“阿絮,我說你怎麼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失蹤了一下午呢,敢情……是有別人了?”
周子舒叫那小姑娘的笑容點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了,心裡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直接站起來,丟下一句“我走了二位自便”走人。溫客行便轉過頭來,不知為什麼,竟真有些咬牙切齒似地問道:“他是誰?”
“他是……”周子舒才要說隻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話到了嘴邊,忽然覺得萬分不明所以,心裡不明白自己做什麼要跟他解釋這個,便面色古怪地頓住了。
葉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對溫客行點點頭,說道:“我叫做葉白衣。”
溫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轉過頭去,才要說話,便聽葉白衣又波瀾不驚地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燒了那張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子舒端著酒杯的手徒然頓在半空中,溫客行臉上的笑容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葉白衣,就像是盯著一個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種說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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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一凜,皺起眉來。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來,被他殺意所激,嚇得手一抖,盤子便要掉下去,電光石火間,小二隻覺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閃,那險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穩穩地落在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上,連一滴菜湯都沒灑出來。
以周子舒的眼力,居然也沒能完全看清他的動作。
葉白衣竟是這樣的高手?若他是古僧後人,那那位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
周子舒背後浸出一點冷汗,發覺天窗關於那位神秘極了的古僧的估量,原來並不準確。
溫客行的瞳孔剎那間縮了一下,臉上雖然波瀾不驚,卻不動聲色地將那股子煞氣收了回去,打量著這白衣的年輕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僅僅是皮相嫩,真實年齡絕不止如此,要麼,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這人給他的感覺簡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片空白,他坐在那裡,不說話不動的時候,就像是個假人,叫人感覺不到他的情緒波動,也很難用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到他,像是比鄰而坐,卻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似的。
葉白衣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因為自己一句話,其他兩個人的激烈反應,自顧自地悶頭吃東西。隨著飯菜一道道地擺上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兩個人的表情再次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
這位古僧後人,簡直是個絕世飯桶!
他十分快速地往嘴裡塞著東西,雖然並不粗魯,可那風卷殘雲的架勢,絕對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下箸如飛,筷子所經之處如蝗蟲過境,不給敵人剩下一顆糧食,本來不餓的周子舒,和明顯沒心情吃飯的溫客行,就在他的帶動下,情不自禁地拿起筷子,想嘗嘗這家酒樓做的是什麼山珍海味。
直到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戰況慘不忍睹,盤碗皆空的時候,葉白衣才撂下筷子,心滿意足地擦擦嘴,嘴角彎起一個不大明顯的弧度,算是笑了笑,對周子舒道:“多謝款待。”
說完,也沒別的表示,直接站起來就走人了。
周子舒忽然覺得,單是能養得起這麼一個吃貨,長明山古僧就是個人物!
溫客行忽然開口道:“他剛才說的話……我並不是要……”
他話音頓住了,好像微微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胸口好像有些悶,飛快地抬眼看了周子舒一眼,又垂下目光,自嘲似的笑了笑,搖搖頭,恢復了一慣的模樣:“這是古僧後人?我瞧他倒像個白皮蝗蟲。”
周子舒端起酒壺,把壺底的一點酒給自己倒上,也並不糾纏放火那個話題。
他當然知道,溫客行若存心要殺張成嶺,就跟碾死隻螞蟻沒什麼區別,定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去放火,還專門挑一個人不在的時候去,所以與其說他有惡意,倒不如說他知道些什麼,提前去放了個警告。
問題是,葉白衣是如何知道的?
不過他忽然想起了點別的事……周子舒將手探進懷裡,表情忽然很精彩,抬起頭問道:“那個……你銀子帶夠了麼?”
溫客行同他面面相覷。
【卷二 你方唱罷我登場】
第二十六章 七爺
那綠樹濃蔭四季不枯,灼灼盛盛,鳥雀穿行。連綿的群山如美人的脊背,起伏綿延,無窮無盡。
這裡便是南疆了。
一棵少說幾百年的古樹下,擺著張小桌,一個十來歲的南疆少年正襟危坐地在那裡做著他的功課,他年紀不大,卻定力十足,足足有一個多時辰沒有抬過頭,好像什麼都打擾不到他一樣。
小桌旁邊橫著一把躺椅,一個男人在上面閉目養神,卻是中原人的打扮,廣袖長袍,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舊書。
男人腳底下有一隻小貂,沒人理會它,它便十分無趣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
這時,一個南疆武士手上拿著一封信,快步走進來,見此情景,不由放輕了腳步,默默地等在一邊。
躺椅上的男人聞聲睜開了眼,這人約莫二十五六,長了一雙總是帶著些許笑意的桃花眼,顧盼流轉間,竟是個絕世好看的人物,小貂靈巧地蹿到他懷裡,爬上他的肩膀,用尾巴掃著他的下巴。
那武士恭恭敬敬地將信遞了上去,說道:“七爺,是宋大管家的信。”
七爺應了一聲,懶洋洋地接過去,有些興趣缺缺地打開,然而隻看了一半,整個人便直起身來,眼神也清醒過來,說道:“是他?”
小貂隻覺得那信紙在眼前晃來晃去,便不老實地伸出爪子去抓,被七爺拎住脖頸,輕巧的丟到了一邊的少年書桌上。
少年這才抬起頭來:“爹,是誰呀?”
七爺沒直接回答,站起身來,在原地走了兩步,一邊慢慢地將信紙折起來,一邊不著邊際地說道:“路塔,我上回和你說過,這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你還記得麼?”
少年路塔似乎挺習慣他這爹說重點之前必要東拉西扯的毛病,便配合地接道:“爹說這就好比人站得久了要坐下,坐得久了屁股上要長釘子一樣,沒什麼道理,隻是人活著,就是得折騰。”
七爺臉上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對一邊雲裡霧裡的南疆武士說道:“阿伈萊,替我去找你家大巫,問問他是不是覺得這句話十分有道理。”
武士阿伈萊面容呆滯地看著他,問道:“啊?”
七爺才要說話,隻聽一個人輕笑了一聲,慢聲道:“你又怎麼闲得緊了,要折騰些事出來?”
來人一身黑衣,手中拿著一根權杖,那權杖也是烏黑不打眼的模樣,阿伈萊見了,卻忙低下頭去,道:“大巫。”
大巫“嗯”了一聲,擺擺手道:“你去忙你的吧——北淵,不要老欺負厚道人。”
七爺將折起來的信遞給他,笑道:“你猜猜是誰光臨了我家的鋪子,這可是位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