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嶺和溫客行一起臉色古怪地看著他。
好半晌,溫客行才說道:“清風劍派高徒果然能文能武,佩服佩服。”
曹蔚寧臉皮薄,感覺被人這樣誇獎有些不好意思,便訕訕地笑道:“哪裡哪裡,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咱們武林中人,讀書也沒用,又不指望誰去考狀元,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子就行了,把功夫練好了才是正理,我也不過讀過兩天的文章,不求甚解罷了。”
溫客行覺得那句“不求甚解”真是太絕妙了。
兩人將張成嶺送了回去,趙敬險些急瘋了,拉著他問東問西,溫客行冷眼旁觀著,覺得趙敬這老東西,雖然也狡猾得很,對這故人之子倒也不是漠不關心的,便悄無聲息地轉身要走,才一轉身,便覺得有一道目光盯住了他。
溫客行腳步一頓,轉頭看去,那位和他目光對上的瞬間便目露兇光,一副很想撲上來的瘋狗模樣,溫客行見曹蔚寧正畢恭畢敬地跟他說話,心裡猜到,這便是他師叔——清風劍派出了名不是東西的老刺頭莫懷空。
莫懷空一邊聽著曹蔚寧嘴碎舌碎三紙無驢地說話,一邊順著他的指引對著溫客行的方向看過去,先是覺得這人竟有幾分眼熟,之後那幽深的眼眸竟讓他有些心驚的感覺,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一時詫異,剛好看見溫客行挑起嘴角對他笑了笑,耳畔聽見曹蔚寧感慨他和另一個男人如何深情相交,不由便哼了一聲,心裡感覺這姓溫的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像好東西。
於是轉過頭呵斥曹蔚寧道:“你還沒完了麼?”
曹蔚寧說了一半的話立刻咽了回去,得令閉嘴,簡直恨不得把兩片嘴皮子縫上。
這天傍晚,周子舒才吃飽喝足,正靠在酒樓欄杆上小口小口地喝著他新打的酒,忽然隻見一個人進來,對鄰桌的幾個人說了什麼,那幾個人立刻便結賬走了。周子舒挑起眼皮,發現酒樓中瞬間少了一半的人,便隨便拉住一個少年,問道:“這是怎麼了?”
“剛才傳來消息,說高家莊捉住了一個鬼谷的惡鬼,要示眾呢!”
周子舒自己微微皺起了眉,高崇捉住了一個青竹嶺的惡鬼?如今他已經不懷疑那鬼眾們是重入江湖了,他本人就已經見到了兩隻,可鬼谷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惡鬼們在人間都是難以立足大奸大惡之人,才進入鬼谷尋求庇護,這樣跑回朗朗乾坤之下,便不怕麼?
難不成那“琉璃甲”中還真有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不得了到讓鬼谷傾巢出動,讓那高崇高大俠三緘其口諱莫如深,甚至在這時候用這樣一個笨拙的噱頭,來轉移人們的視線?
周子舒一邊想著一邊走,下樓的時候,不留神迎面撞上一個人,他嘴上說著“對不住”,一邊抬頭看去,隻見那人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僧後人,便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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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忽然不著邊際地冒出一個念頭來,原來他竟也是要吃飯的?
古僧後人道了句“不妨事”,便整整衣襟,看了看他,主動道:“我聽那清風派的小兄弟說起過,閣下便是那位護送張家後人去太湖的吧?你見過我,我叫做葉白衣。”
他從不像高崇那樣喜歡和人高談闊論,基本上處於一種不幹己事不開口的狀態,十分沒有存在感,也不知為什麼,整個人透著一股子詭異的違和感。
周子舒一愣,不知為什麼這人會忽然找自己搭話,便駕輕就熟地應付了他一些場面話。
葉白衣卻沒理會,隻是表情漠然地盯了他一會,下一句又冒出來:“我見你氣息凝滯,舉止沉重,像是已經快病入膏肓的樣子,隻是為什麼一個快死的人會有你這樣的精神?實在是古怪得很。”
周子舒默然,覺得這位兄臺多半是在長明山待得時間太長了,跟著他那師父修出一身仙氣,所以不怎麼會說人話。
葉白衣想了想,又問道:“你還能活多長時間,三年?兩年?”
周子舒隻覺這個話題,他是點頭也不對,搖頭更不對,便僵硬地笑了一下:“葉兄好眼力,不愧是……”
葉白衣耳朵上似乎長了個過濾網,直接把他懶得聽的廢話都過濾下去了,也不等周子舒說完,便徑自道:“天人將死尚有五衰,苦不堪言,你竟還能活蹦亂跳吃喝玩樂,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什麼時候中原武林竟也有了這麼多這樣的人物——”他說著說著還就轉身便走,也不管周子舒。
走出老遠去,才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對他說道:“你若有闲,不妨來請我喝酒。”
——好像請他喝酒是給對方極大的面子一樣,周子舒默默無語。
他跟著大多數人去高家莊圍觀了一下傳說中的“惡鬼”,其實什麼也沒看出來,隻是見了一個長得兇神惡煞的中年人被五花大綁著架到所有人面前,有些遊街示眾的感覺,那惡鬼上身裸著,特意露出腰上那猙獰地鬼面,以示此人乃是個如假包換的正品。
周子舒正對著這人出神,忽然肩膀上無聲無息地搭上一隻手,溫客行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呲著一口白牙諂媚地對他笑了笑,說道:“尋了你一整天了,哪去了?”
周子舒沒理會,隻指著那杯五花大綁的人問道:“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唔?”溫客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頗為不以為然地說道,“腰上刺上惡鬼的紋身,表示從此不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沒事誰去弄個假的出來?不過也可能是這倒霉蛋得罪了誰,被人陷害,扔在這裡示眾。”
他說得輕巧,可周子舒卻恰好知道一些事,比如那鬼面刺青所用的一種顏料是一種叫做“陰司草”的植物葉子磨出來的,隻在鬼谷才有。
比如並不是每一個進了鬼谷的人,都能變成惡鬼活下來——就好比不是每一個蹬腿翹辮子的魂魄都能再入六道輪回或者化身厲鬼,說不準便魂飛魄散了。那是個人吃人、鬼咬鬼的極惡之地,弱肉強食是唯一的法則,進去了,便須得提防所有人,強橫過所有人,才有資格活下來,得到這麼一個刺青。
周子舒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帶著刺青的人,此刻群情激奮,華山派已經有人站出來說要將此人活活燒死了。
他忽然轉過身,排開人群,大步往外走去。
第二十五章 白衣
溫客行對他的興趣明顯比對那吊著的惡鬼大,一轉頭見他走了,立刻也要追上來。誰知那明明方才還在眼前的人,好像憑空晃了一下,便不見了,溫客行腳步頓住,目光從茫茫人海中掃過去。
周子舒就像是一顆水滴鑽進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見了蹤影。溫客行有些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掃了一圈,發現那人竟真的,就這麼大喇喇地從自己眼前不見了。
那一瞬間他心裡忽然生出一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情緒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脫離了掌控,還有一點不明來由的憤怒滋芽而生。
原來這個人隨時可以消失——即使溫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隨時消失不見——隻要他想。
他是從天窗的天羅地網中落出來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魚。
周子舒甩開溫客行,卻是去了一家銀莊。
洞庭乃至江南一帶,最出名的銀莊有一個非常平實的名字,叫做“平安銀莊”,生意做得頗為紅火,卻並不過分引人注意,從未曾想過插手別的地方的生意。好像主人家沒有太大的野心,隻偏安於這草長鶯飛的一隅似的。
周子舒抬頭看了銀莊的招牌,推門進去,裡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裡面請——您是兌銀票還是……”
周子舒越過那伙計,直接找上掌櫃的,低低地一笑,輕聲道:“我想求你家宋大當家的幫忙辦點事,麻煩您替我聯系個管事的。”
掌櫃一怔,抬起頭打量了周子舒半晌,才謹慎地開口問道:“您是?”
周子舒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爺的故人,姓周。”
“七爺”兩個字一出口,那掌櫃的臉色立刻一變,肅然起敬,忙幾步走出來,親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卻站在一邊,恭恭敬敬地道:“您請您請,小人即刻便傳信於宋大當家的,不過大當家此刻恐怕不在洞庭,您看……您能不能等幾日?”
周子舒點頭道:“不忙,您也坐。”
又客客氣氣地讓了掌櫃一回,掌櫃的誠惶誠恐忙擺手道不敢,繼而又問道:“周爺,您的事,是親自與大當家的說,還是眼下先叫小人去辦?”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我並沒什麼要緊的事,隻是不知道掌櫃的有沒有聽說過‘琉璃甲’這一號東西呢?”
那銀莊掌櫃愣了一下:“這……小人倒有些耳聞,周爺說的,莫不是那五塊碎琉璃拼成的琉璃甲?”
周子舒點點頭:“正是。”
銀莊掌櫃思量了片刻,攤開一張紙,寫下“琉璃甲”三個字,又道:“小人知道一些,隻是恐怕並不周詳,若是周爺不在乎等上幾日,小人倒也有些渠道能替您查到。”
周子舒看著他,見這掌櫃的不過三四十歲,一臉精明,說話滴水不漏,語速不快,出口前必經三思,果然是那成了精的人手底下的一群老小狐狸。他不知道那位老朋友離開京城以後這麼多年,在這邊的勢力能有多大,現在看來,恐怕也不僅僅是銀莊那麼簡單了。
他喝了一盞茶,便離開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領,也要靠別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為了保住張成嶺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頭上的一天——不過說回來,周子舒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張成嶺和自己不過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關自己什麼事呢?
簡直是無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