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客行沒理他,隻上下打量了張成嶺一番,隨口問道:“你願不願意學功夫?”
張成嶺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那目光熱烈得簡直叫溫客行一怔,他好像有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執著、這樣坦白、這樣不顧一切的渴望的目光了,忍不住道:“你這……你這小東西,怎麼一聽說這個就跟餓狼似的?”
張成嶺忽然跪了下來:“前輩!我求求你指點我,讓我幹什麼都行!”
溫客行摸摸鼻子,幹咳一聲道:“瞧你這話說得,我對你這麼嫩的沒什麼興趣……咳!”
火光映紅了少年的面龐,他那還略帶稚氣的臉上攏上了一層說不出的堅毅之色,卻又帶著孩子氣的脆弱和懇求。
溫客行被他盯了片刻,竟和周子舒反應十分一致,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猶豫了一下,他嘆了口氣,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身上沾的土,又撿起一根一尺長的木棍,嘴裡說道:“行啊,我就教你幾招,看仔細了,沒第二回。”
言罷,還真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慢慢演示起來,張成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從頭看到了尾,便也爬起來,自己跟著練。這確實不是個聰明孩子,溫客行雖說了就教一遍,卻到底還是忍不住一邊糾正,一邊細細地給他講,張成嶺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激動得話音都顫起來了,一迭聲地道:“多謝前輩,多謝前輩!”
溫客行顯然也沒受過別人這樣熱情的感激,竟難得地顯出幾分拘謹來。
幾乎就這麼過了大半夜,張成嶺仍一點也不累似的,兀自在一邊比劃著。溫客行沉默地坐在一邊,臉上沒了笑容,好像若有所思著什麼似的。
忽聽一邊早睡著了一般的周子舒輕輕地問道:“你姓溫……當年的‘聖手’溫如玉是你什麼人?”
溫客行整個人好像都震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道:“家父。”
周子舒睜開眼睛,盯著他的側影看了一會,再開口,語氣已而鄭重了不少:“久聞溫如玉溫前輩聖手仁心,早年持‘秋明劍’與其妻神醫谷妙妙行走江湖之時,救人無數,後來一同歸隱,再沒人知道其去向,竟是令尊,失敬。”
第二十三章 故事
溫客行好像笑了笑,又好像身上帶了一點說不出的悲意:“如今竟還有人認得他的劍法麼?”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無漏洞,不然他也不能逃出來,秋明劍退隱,大概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那對夫婦後來去了哪裡,又是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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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溫客行——溫客行坐在火堆旁邊,肩背微微弓,眼神悠遠而安靜地看著張成嶺笨手笨腳地練著他父親當年教過他的劍法,竟顯出幾分說不出的平和恬淡來,真的就如同和那周子舒想象中溫如玉應該有的樣子,重合到了一起。
隻聽溫客行忽然開口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微微有些嘶啞,聽起來悶悶的,還帶著吐字不清的混沌,那一字一句,好像是從胸口發出來的,縈繞在他的喉嚨裡,纏纏綿綿地不肯出來。
烈火燒著柴禾,“噼啪”作響,張成嶺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過來問,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聽見這歌聲,不知為什麼,忽然便頓住了腳步。
當年平王播遷,家室飄蕩之時,傳說周大夫行役路過宗周镐京,看見了那舊時宗廟宮室都已經破敗如斯,朱顏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鬱鬱,觸景傷情而生了這一首悲歌。
傷懷於盛世已死的一場繁蕪,傷懷於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聞歌而心意活動的張成嶺又是在想什麼呢?他還隻是個孩子,可他恐怕這一輩子,都再沒勇氣回去看那江南張家一眼,那曾經承載了他太多幸福童年時光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幾片破瓦片、爛紅泥,須得他用一輩子來背負。
周子舒眯起眼睛,伸手將腰間酒壺摸下來,仰頭灌了一口,辣味衝頭,幾乎嗆得他落下淚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溫客行似乎帶了那麼一點微妙的自嘲一般,反復哼唱著這兩句,眼角慢慢地彎了起來,就像是露出了一點笑意一樣。
他求的又是什麼呢?
不知過了多久,誰也沒再說話,溫客行的哼唱漸漸輕下去了,張成嶺抱著那隨手折的樹枝,像是抱著一把絕世好劍那樣小心翼翼,已經歪在一邊,睡著了,不知夢到了什麼,嘴角微微往上翹著,眉頭卻死死地糾結在一起,不肯打開。
周子舒就爬起來,將外袍脫下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據說橫行武林,你隻教了他三招,我瞧著,沒有一招是那十八式裡的,可細想,那秋明十八式千變萬化,卻又都全出自這三招其中。溫兄……真是青出於藍。”
溫客行同樣壓低了聲音,坦然道:“他劍法肯定遠不如我,不過他的醫術,我也一竅不通,也就會包扎個傷口、知道傷風了要捂出一身汗來罷了。”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劍法你竟這樣清楚,還知道些什麼?”
周子舒和他一起圍坐在火堆旁,將領子攏起來,半隻手縮進袖子裡,指尖烤著火,慢慢地說道:“江湖中有醫毒不分、神秘莫測的巫醫谷,也有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神醫谷。聽聞神醫谷並不以武功見長,卻沒人輕易招惹他們,令慈谷女俠乃是神醫谷谷主的關門弟子,年輕的時候,據說是蜀中第一美人,後來忽然傳出消息說嫁人,也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
溫客行聞言輕輕地笑起來,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什麼雞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沒事幹,竟打聽這種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麼,就這點能耐了。”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溫客行才低聲說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許是因為他們身上有某種說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聽見他的歌聲和嘆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麼似的,便忍不住帶著些安慰他的意思,輕聲說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極少見的好人,神仙眷侶,遊弋江湖,隨後又相攜隱居,若是我能有這樣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了,也願意了。”
溫客行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夜晚太過寧靜,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聲地道:“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人記得他們,還有人說他們一聲好。你說……什麼才算好人呢?人又為什麼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才要說話,忽然聽見張成嶺那邊有了一點動靜,少年的呼吸一滯,隨後頻率就變了。周子舒沒回頭,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夢,一時驚醒了。
張成嶺也沒言聲,隻是默默地窩在那裡,抱著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樹枝,聽著。
這麼一來,周子舒本來到了嘴邊的話,便咽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會,才不輕不重地說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數人也都是願意當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會盡可能地裝成好人的樣子。”
他停頓了片刻,又接著道:“至於為什麼……我想可能是因為隻有你對別人好,打心眼裡不願意害人,做好事,別人才會對你好。隻有做一個好人,你才會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才會有很多人願意跟你在一起,願意對你好。你想,若是一個人一輩子隻有自己,隨時隨地總防備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誰也不親,跟誰也沒感情,隻能自己疼自己,那豈不是也太可憐了些?當壞人,太苦了。”
溫客行聽得幾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搖搖頭。
周子舒沒言聲,隻是往火堆裡添著柴禾。溫客行低下頭,注視著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搖了搖頭,可是動作卻越來越慢。
終於他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仰面躺了下去,面對著星辰燦爛的夜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幾不可聞地說道:“你說得有理……阿絮,你說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溫客行又自語一般地問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憐之處麼?”
周子舒道:“不錯。”
溫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徑自點點頭,隨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道:“阿絮,我發現,就算你不是個美人,也越來越對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這是正經了沒片刻光景,又要故態重萌,於是嘴角抽了一下,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撐起一邊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臉看著周子舒,說道:“我看你也不用羨慕那一對老頭子和老太婆了,以後就跟著我吧,也能遊弋江湖,相攜隱居,還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湊合湊合,你說呢?”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道:“對不住,我介意,溫兄你實在太高看我了。”
溫客行就笑起來,然後在“美人你何苦遮著臉,哥哥我心焦意難掩”的猥瑣小調裡,欣賞著周子舒氣得撅斷了手上撥拉柴禾的木棍,還發作不得,隻得裝聾作啞的模樣。缺德地將自己的快樂毫無負罪感地壓在別人的憤怒之上,隻覺心情暢快極了。
第二日一早,張成嶺抱著周子舒的袍子過來,遞給他,小聲說道:“謝謝師父。”
周子舒接過來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莊。”
張成嶺腳步一頓,仍是默不作聲地跟過來,活像個受氣的童養媳。
溫客行冷眼旁觀,便安慰道:“你師父已經決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了,眼下就住在高家莊裡頭,你不如就跟在趙大俠身邊,隨時可以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