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頭道:“若不看你那張痨病鬼似的臉,這說話的氣派,倒還真像那麼回事似的,我叫做顧湘。”
她未曾聽說過江湖上有這一號姓周名絮的人物,再者萍水相逢,也知道沒那麼多實話,便不當真,也不在意,上前兩步,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說道:“我說,人都死了,你差不多把他安葬了吧,還有人追你們沒有?”
少年還記恨著剛剛她口無遮攔地出言不遜,輕哼了一聲,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憤之意無從發泄,面前還有這麼個沒譜沒調的臭丫頭,心裡便忍不住把火氣都暗暗撒在了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
顧湘好看的眉頭一皺,她功夫雖高,畢竟年紀也不算大,本來就有點邪裡邪氣的,哪受得了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辜遷怒,抬掌便要打他,猝不及防地,卻被旁邊的周子舒一把抓住手腕。
顧湘隻覺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黏住自己的手腕,並不覺得疼,也並不覺得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氣,偏偏就是抬起來的手放不下去,也甩不開,便忍不住訝異地看了一眼這個面黃肌瘦、痨病鬼似的男人,心道:“這麼個東西,主人高看他一眼,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看不出他深淺,若真動手,隻怕我是討不到便宜的。”
她心下轉念,見機極快,知道自己的斤兩,便從善如流地將手收回來,抿抿嘴,看著周子舒道:“賣你這面子就是了。”
然後又轉向那少年,罵道,“小兔崽子你看清楚,姑奶奶隻是路過,瞧你們可憐順便搭救,別跟姑奶奶我殺了你們全家似的,但凡你有點尿性,也該找你那仇人報仇去。瞅你那熊樣,除了抱著個死人流馬尿,也就欺負姑奶奶脾性好,容忍你,好了不起呢!”
這丫頭人是機靈,可說話是真不好聽。
周子舒無奈,才要勸慰兩句,卻不料,那少年聞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轉過身來,用力將眼淚擦幹淨,跪在地上,“砰砰”有聲地給顧湘磕了兩個頭,嘴裡小聲道:“這位姑娘教訓得是,得罪了。”
他牙關咬得緊緊的,竟將那少年的面容繃出一個有些鋒利的線條,顧湘反而愣了,往後退了小半步,眨巴著一雙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沒說讓你給我磕頭,你、你還是趕緊起來吧。”
周子舒便微微彎下腰去,輕輕一託,那少年便不知怎麼的,被他託了起來,周子舒說道:“先將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託,送你們一程,回頭若是不急著趕路,便在此湊合一宿,也和我說說怎麼回事。”
少年低低地應了,周子舒幫著他在荒廟後邊找了塊地方,將老漁樵安葬了下去,顧湘一直在一邊看著,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觸,跑出去削了一截木頭進來,從腰間拔下一把匕首,三兩下削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又問道:“這個人叫什麼名?”
那少年想了想,竟搖搖頭,道:“他隻說他姓李,受過我爹的恩,便拼死救了我們出來,我叫他李伯伯……卻連他全名都說不出。”
周子舒暗嘆了口氣,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麼?留不留名,又有什麼關系呢?
顧湘便埋下頭,在那小木牌上一筆一劃地刻下“義士李大伯”五個字,刻完自己端詳了一下,大概覺得挺滿意,便拿給周子舒道:“你看看,好不好?”
周子舒接過來一看,那“伯”字上面竟然還少了一撇,心裡覺得有些悲涼,又有些啼笑皆非,便用手指將那一筆給她填上,插在了這無比簡易的荒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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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跪下,連磕三個響頭,努力憋住眼淚,然後挺直腰板,站了起來。
第五章 惡鬼
“我姓張,叫做張成嶺。”少年坐下來,一張圓臉上黑黢黢的什麼顏色都有,然而縱然一身衣服已經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還是能看清楚那錦緞的底色,不是平民百姓家穿得起的,“周……”
他停頓下來,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叫花子模樣的落拓男人。
“叫叔就行。”周子舒厚顏無恥地道。
張成嶺擠出一個笑容,不大成功,又低下頭去,他這麼一低頭,目光所及之處是布滿灰塵和茅草的荒廟地面,心裡茫然得很,有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這一宿變故太大,導致他的心智還沒能跟上事態的進展。
顧湘嘀咕了一句:“張成嶺?好像有點耳熟。”
周子舒便問道:“你爹可是南河莊主張大俠?”
顧湘一愣,脫口道:“你是張玉森的兒子?”
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一點不帶遮掩的,赤裸裸地表達了“張玉森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廢物兒子”的疑惑。
張成嶺顯然是瞥見了她的表情,將頭埋得更低了,一雙手緊握成拳,縮在身體的兩側。
周子舒忙打斷顧湘那殺傷力極大的精神攻擊,他已經發現這姑娘別人不愛聽什麼偏說什麼的本領了,便幹咳一聲道:“我竟沒瞧出來,失敬失敬。”
顧湘噼裡啪啦倒豆子似的問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氣吧……我們前日到的,就已經聽說過了,據說年輕時候很有點本事,這幾年家大業大了,便半隱退似的定居在這,沒摻和過什麼事,莊子裡還住了不少武功不錯的清客,也沒人想去惹他們的麻煩。這這樣的老子,什麼人大半夜追殺他兒子?”
她口氣裡有種事不幹己的輕慢,一邊的老婦便不滿起來,說道:“我家老爺乃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大俠客,宅心仁厚,仗義極了,有人遇上困頓來尋他,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仗義疏財出手相助……”
顧湘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行啦大娘,咱們都知道這小子有個有能耐的好老子啦,大俠大英雄能怎麼的,不照樣大半夜被人追著砍……”
那張玉森年方五十,說一聲德高望重,也算名至實歸,早年娶妻生子便鮮少在江湖上活動了,但若是有個武林盛典什麼的,一般還是要請他過去,以示敬重的。周子舒覺得畢竟死者為大,這姑娘可能無心,可也太不尊重了些,便截口打斷她,問道:“方才追殺你們的那個,是什麼人?”
張成嶺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是吊死鬼薛方。”
“你說誰?”
“你說誰?”
周子舒和顧湘幾乎異口同聲,周子舒是眉頭皺起來,顧湘則一臉古怪的驚詫。
張成嶺一字一頓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親耳聽見別人這麼叫他的……”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麼,明白過來什麼一樣,整個晚上的鮮血,煙火,慘叫,都浮現在眼前,他顫抖起來,臉色青白,渾身抽搐,竟連話都說不出了。
顧湘嚇了一跳,指著他道:“他這別是羊角風吧?”
周子舒臉色凝重地扶住張成嶺,伸手在他睡穴上拂過,那少年就軟到在他懷裡,小心得將他放在一邊,周子舒才嘆道:“這是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心智受打擊太重所致,先叫他睡上一覺吧。”
他轉頭去問那六神無主的老婦人:“大娘,可是張家遭了什麼人暗算麼?”
那老婦人瞅著張成嶺那樣子,又沒了主意,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顛三倒四半晌,才算把事情說明白——這天半夜的時候,張家後院突然起火,然後一群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黑衣人,好像惡鬼似的從天而降。
最可怕的是,那些平日裡有點風吹草動都能驚動的“高手”們竟沒有一個能起來,都不知何時著了道兒。
隻有那老李,是個古怪人,五年前到了蘇州河邊上,做些擺渡的小活計,一直也暗暗保著張家,卻不願意到莊裡來——按他的說法,吃了張家的飯,便是被人養著的清客打手,他不願意做這個,他是來報恩的。
也虧得有這麼個怪胎,才勉強給老張家留下這麼一條血脈。
半晌,周子舒才嘆道:“那位李兄,當真是風塵中的異人。”他又轉向老婦人,這老太婆隻是個粗使的老媽子,什麼也不懂,腦子裡一坨漿糊,隻會陪著掉眼淚,“大娘還有什麼親戚麼?”
老婦點點頭道:“我城南有個侄子。”
周子舒便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元寶,交給她道:“您拿著這個,自謀出路吧,我看您跟著張家小少爺到了這地方,也算盡了忠了,也這把年紀了,也別跟著風餐露宿了。”
老婦人接了銀子,下意識地拿牙咬了一下,然後又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沒眼淚了,口氣也輕快起來,說道:“是呢,老奴這麼大歲數了,也是拖累少爺。”
她拿了錢,簡直一刻都不想在這滿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呆著,便說要離開,想她一個燒火幹粗活的,也不會有人怎麼樣她,周子舒便沒什麼表示,看著她千恩萬謝地走了。
到了午夜時分,周子舒隻覺胸口像被小針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竅三秋釘又作怪了,那種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內傷的鈍痛,而像是有人拿著小刀子順著他渾身的經脈一寸一寸地割下來一樣。
好在這一年多他已經習慣了,便若無其事地也未曾顯露出來,他帶著人皮面具,顧湘也看不出他臉色。
又想起她提起張玉森時候的漫不經心,以及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周子舒勉強自己分散著注意力,問道:“今日酒樓上那位兄臺麼,沒和你一起麼?”
顧湘一怔,先是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和我一起的?”隨後又點頭道,“是了,你聽見我們說話了——我說我問你那問題的時候,你怎麼和我家主人說得一樣呢。”
她撇撇嘴,對這種作弊行徑十分不屑。
周子舒笑道:“是,你家主人也在這裡麼?”
顧湘坐在香案上,兩條腿碰不到地面,一蕩一蕩的,歪著頭,看起來十分天真可愛,見問,眼皮微微垂下,聳聳肩膀:“會他老相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