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懷領命離去。楚淵放下手中供狀,道:“時間也不早了,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玄天撐著站起來,道:“多謝皇上。”
“謝?”楚淵搖搖頭,“前輩原本好好待在雲德城,該是朕打擾前輩才是。”
“待在雲德城,卻難免會想潮崖事,不知風雲如何變幻。”玄天道,“今晚也算是終於得個安心。”
“若非親眼見到前輩,想來這些人也不會如此輕易便招供,依舊會想法設法隱瞞。”楚淵道,“畢竟伙同外匪欺壓同胞,按照大楚律法,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掉。”
“毀了也好。”玄天拭去淚花,長嘆道,“毀了那些陳腐之物,潮崖島才不會一輩接一輩的爛下去,老祖若是在天有靈,也不會願意看到後世有此等逆子徒孫,當真是愧對仙人吶。”
楚淵叫來四喜,命他帶玄天回去歇著。段瑤道:“皇上還不休息嗎?”
楚淵指指案幾上的折子。
段瑤抱怨:“這些官員一人寫一封,倒是輕松容易。”怎麼也不想想,皇上可隻有一個。
楚淵失笑:“朕是皇帝,自然該做這些事,又有何資格抱怨。”
段瑤道:“可也不能晚晚這麼熬。”想了想又道,“哥哥知道又會心疼。”
楚淵挑眉。
段瑤繼續道:“所以還是回去歇著吧。”
楚淵不置可否,卻問:“明日上朝,可要隨朕一起去?”
“我?”段瑤受驚。
楚淵點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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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瑤不解:“我去幹什麼?”
楚淵道:“玩。”
段瑤:“……”
“也讓他們看看,朕與西南府的關系,並非是勢同水火。”楚淵替他整整衣領,“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隻管站在朕身後便是。”
段瑤想了想,答應:“行!”雖說其實對一道上朝並無興趣,但既然嫂子開口,莫說是站在龍椅旁,就算是要掛在房梁上,那也是沒有一點問題的。
隻求哥哥能早點成親便好。畢竟紅綢子也不能久放,萬一受潮生蟲,也心疼。
於是第二天一早,看著那個站在楚淵身側的佩刀少年,金鑾殿上的臣子們都有些頭暈眼花。
最近皇上到底是怎麼了,先是與西南王密談,住在蘇淮山莊不出來,如今又讓西南府的小王爺帶著兵器進殿,還就站在身旁,看上去頗為信賴親密,這……
即便是老奸巨猾如右丞相劉一水,也有些揣摩不清聖意,隻能勉強推斷,這該是皇上與西南王之間冰消雪融的跡象——又或者是已經私下達成了某項交易,至少在短期內,大楚與西南的關系不會再像先前那般劍拔弩張。
街頭的話本小販們向來是王城中最消息靈通,也是最會見風使舵的一群人。於是在往後的小話本裡,西南王的形象也拔高了不少,至少面容是英俊了起來,身形高大,看起來頗為賞心悅目。
四喜親自出宮,挑最新的買了十幾本,全部送到了御書房中。楚淵隨手翻了兩冊,雖說情節離奇荒誕,但配圖倒是很良心,還撒了不少金粉,燭火一照,宛若天神。
見皇上似乎心情挺好,四喜公公也就放了心,輕手輕腳替他掩上門,揣著手侯在外頭,隻求莫要再有大人前來遞折子,忙了一天,難得此時靜謐,可以好好放松休息。
楚淵嘴裡咬著粽子糖,又抽出第三本,翻開之後卻是臉色一僵。畫中的西南王依舊英挺高大,但是卻沒穿衣裳,哈哈狂笑躺在花園中,周圍少說也有十來個女妖精,媚眼如絲身姿妖娆,看上去極為歡樂放縱。
年輕的天子冷靜無比拎起書,湊近蠟燭,燒。
段瑤小心翼翼合上瓦片,繼續躺在屋頂看星星,順便替哥哥默哀,不忘遙望了一眼冷宮中的梅樹。
估摸著還得要一陣子,才能被遷回來。
潮崖島上所發生的事情已經大致弄清楚,潮崖人被暫時關押天牢,所帶來的小嬰兒則交給奶娘照看,翠姑也被軟禁在了宮中。
一隊影衛悄無聲息出宮,前往東海潮崖,查看究竟目前狀況如何。玄天在太醫的調養下,身子骨也比先前好了不少,段瑤在親自將他送回北行宮後,便策馬一路往南而去,楚淵雖是不舍,卻更放心不下段白月,臨走之前再三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要第一時間回報王城。
隻有四喜公公在心裡頭嘆氣,西南王不在,段小王爺不在,九王爺又大多時間都在日月山莊,這皇宮雖大,卻連個陪皇上說話的人也沒有。若是累了煩了,估摸又要像先前那樣,借著安神藥與緋霞方能睡著。
御書房內燭火跳動,楚淵盯著案上的地圖出神。
從王城到西南,路途可真不近。
若是當真去了,一來一往,估摸著等到回來,朝中老臣已經急死大半。
如此……倒也如某人所願。
楚淵笑出聲,單手撐住下巴,盤算了一下如果得知自己在西南不回來,到底是陶仁德先臥床,還是李庚先暈厥。想著想著笑容卻又漸漸淡去,攤開手心,裡頭有一枚虎頭扳指,是西南軍的兵符。
不就是回家療個傷。
楚淵重新握緊兵符。
何至於……連此物也要交給自己。
御書房外風雨瀟瀟,像是在一夜之間入了冬。
四喜公公也在外頭嘆氣,今年怕是不好過啊。
“阿嚏!”段瑤也裹著厚厚的袄子打噴嚏,在西南長這麼大,還是頭回遇到如此寒冷的初冬。
回來已有月餘,家中一切如舊,除了一直沉睡的哥哥。
趙五帶著五名追影宮暗衛,剛回西南還沒歇兩天,便又日夜兼程趕往北海口,乘船南下去找傳說中的翡緬國與天辰砂。花棠則是留在府中,照顧兩個年幼的兒子與段瑤,也順便照應再度被救回來的母子兩人。
時間一晃到了年關,別處都是張燈結彩,西南府門口也貼了對子,但缺了人的年夜飯吃起來,總不是個滋味。段瑤吃到一半就丟下筷子,回到臥房中繼續陪著哥哥,片刻之後,南摩邪與花棠跟著一道過來,又過了一陣子,金嬸嬸與婆婆們也都站在床邊,看著蠟封中的段白月。
屋裡頭很是安靜,無人說話,也無人知道該說什麼。外頭鞭炮喧天,愈發顯得西南府內清冷消極。
許久之後,花棠道:“小五那頭遲遲沒有回信,南師父有何打算?”
“先前也料到了會是如此。”南摩邪道,“畢竟翡緬國一直隻存在於傳聞中,南海一望無際,又處處白霧環繞,能輕易找到才是反常。”
花棠遲疑:“那……”
“等不得了。”南摩邪搖頭,“正月十五過後,不醒也得醒。白玉繭是毒蟲,在蠟封裡待久了,再中一場毒,那才真叫得不償失。”
“醒之後,就要練菩提心經?”花棠又問。
南摩邪道:“是。”
“先前我從未問過,但此事事關重大。”花棠道,“若是練了菩提心經,到底會有何後果?”
一語既出,屋內變得愈發安靜,所有人都盯著南摩邪,等他說出答案。
南摩邪答道:“結果再壞,至少能保住命。”
這句話的意思顯而易見,段瑤不自覺便握緊拳頭。
“隻盼將來能順利找到天辰砂,事情也並非不可逆轉。”南摩邪道,“一切聽天由命吧。”
花棠還想說什麼,猶豫再三,最後卻也隻化作一聲嘆息。段瑤趴在床邊,伸手搭上那冰冷的蠟封,很想再度嚎啕大哭。
這世上好命之人那麼多,為何偏偏就哥哥就如此坎坷,不能與心上人白頭偕老也就罷了,還落得一身傷病,連街上賣燒餅的禿頭劉大也比不上——至少人家面色紅潤聲音洪亮,挑著擔子能一路吆喝不停歇,健步如飛,看上去這輩子也不用請郎中。
千裡之外的皇宮,此時正在大擺群臣宴。劉大炯道:“老陶,你看皇上,像是又有心事。”
陶仁德放下酒杯,道:“皇上何時沒有過心事?”
劉大炯被噎了回去,半晌後才道:“但今日是除夕,況且也沒聽說最近哪裡出了亂子。”何至於連過年都心情不好。
陶仁德道:“若實在好奇,劉大人為何不親自去問?”
“那可不成,你當我傻。”劉大炯連連擺手,大過年的,讓我去觸這霉頭。
“那便消停著些。”陶仁德瞪他一眼:“知道皇上心中不悅,還要如此絮絮叨叨交頭接耳,嫌自己俸祿太多還是怎的。”
劉大炯:“……”
為何如此兇。
楚淵卻沒在意到兩人,事實上從宴席開始,他便一直是心神不寧。最近這幾月,西南府的書信的確按時送來,也的確詳盡描述了段白月的近況,但每封信的內容卻大同小異,都說封在蠟殼中,並無大礙,讓自己放心。直到今早又送來一封信,說等過了年,便會揭開蠟封,前往冰室開始練菩提心經。
“皇上,皇上。”四喜公公在旁小聲提醒,“宴席該散了。”
楚淵猛然回神。
“快到申時了。”四喜公公又道。
楚淵揉揉發脹的太陽穴,微微點頭:“散了吧,讓眾愛卿也早些回去歇著。”
看著皇上面前幾乎沒動過的菜盤,四喜公公心裡嘆氣,也不知西南王何時才能回來。
寢宮裡頭冷冷清清,楚淵洗漱之後,靠在床頭隨手翻書,看了沒幾頁,心卻越來越亂,總覺得事情不大妙,越想越忐忑,幾乎想要丟下朝中事務,今晚便啟程前往西南。
“皇上。”四喜公公在旁邊伺候,看著實在心中不好受,“可要取些安神藥來?”
楚淵搖頭:“朕想醒一陣子。”
“可……”四喜公公面色為難。
楚淵道:“除夕原本就是要守歲的,如今他昏迷不醒,朕替他守也是一樣。”除病除災,來年也能順一些。
四喜公公道:“是。”
手心握著那枚兵符,楚淵一坐便是整整一夜。
初五迎財神,初十祈雨順,十五吃元宵,正月十六一大早,南摩邪便命人燒了盆熱水,加了藥粉進去,將蠟封一點一點揭開。段白月面色依舊如同當日,隻是過了足足半個時辰,才緩緩醒過來。
南摩邪的腦袋出現在上空。
段白月與他對視片刻,重新閉上眼睛。
南摩邪問:“感覺如何?”
段白月道:“一場大夢才做了一半,師父的臉突然出現,說實話,著實有些掃興。”
南摩邪欣慰:“還好,沒睡傻。”
段白月問:“我睡了多久?”
南摩邪道:“今日是正月十六
段白月嘆氣:“那可當真是久。”
“明日便隨師父前往冰室吧。”南摩邪道。
“還是要練菩提心經?”段白月看著床頂問。
“金蠶線加上屍毒,再拖下去,怕是會有危險。”南摩邪道,“菩提心經是世間最陰邪的功夫,將自己變成毒物,方能以毒攻毒。”
段白月道:“事到如今,師父還是一樣不會說話。”絲毫也不見委婉。
“小五那頭還沒有回信,但憑借著追影宮的實力,說不定當真能找到天辰砂。”南摩邪繼續道,“況且南海還有個鬼手神醫,誰都說不準將來會發生什麼事。而若能找到天辰砂,即便是已經練了菩提心經,也照舊會高大英俊,玉樹臨風,儀表堂堂,惹人豔羨。”所以不必擔心。
段白月道:“多謝師父。”
南摩邪問:“可要給皇上寫封書信?”
段白月道:“好。”
南摩邪道:“這江湖之中,想練菩提心經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如此想一想,心中有沒有舒坦一些?”
段白月道:“沒有。”
南摩邪:“……”
段白月閉上眼睛,也不知自己該是何心境。
原本想著待這次金蠶線蟄伏回去後,便親自帶人前往南海,雖說也未必就能找到,但至少時間充裕,不必這麼快就要做出選擇。隻是沒想到會橫生枝節,藍姬死而復生,自己再中一回屍毒,以至於隻剩最後一條路可走。
在兩人分別之時,他其實便已經猜到了會是今日結果,卻總是本能不想去承認,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許小五當真能找到天辰砂。隻是待到大夢之後,即便再不想清醒,也有要必須面對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