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淵卻已經出了門。
段白月心裡嘆氣,在後頭跟上。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大街上,有更夫在往過走。
四周空曠,段白月一把握住身邊人的手腕,帶著他落入一處小院。
“老爺……”耳邊淫詞浪語不斷,兩串紅豔豔的燈籠高懸屋檐,是一處青樓。
段白月:“……”
楚淵先是愣了一下,而後便惱怒揮手將人甩開,獨自一人回了驛站,頭也不回鎖上臥房門。
四喜公公碰了一鼻子灰,低聲問:“皇上為何生氣?”
段白月同樣壓低聲音回答:“因為查到了徐之秋的案底。”
四喜公公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看著緊閉的屋門,段白月將四喜打發回去休息,自己坐在臺階上看月亮。
天色一點點亮起來,楚淵將整理好的賬目放在一邊,長出了一口氣。
總算沒有白費這一夜時光。
門外,段白月正在掰蟲渣喂蜘蛛,看著約莫有成年男子拳頭大,黑白相間有些瘆人。
楚淵剛推門就看到這一幕,於是臉色一僵。
段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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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淵問:“這是何物?”
“不知道。”段白月站起來,將蜘蛛掃到牆角,語調隨意,“剛從院子裡撿來的。”
白額蛛暈頭轉向,顯然極度不理解為什麼飯剛吃到一半,便被主人丟到了草叢裡。
“想吃什麼?”段白月問,“我去買回來。”
“賬目上的那些圖形之間都有規律可循。”楚淵道,“隻要找準方法,其實並不難看懂。”
“所以?”段白月試探。
“雖說隻誊抄了幾頁,不過單憑這幾頁賬目上的數額,便足以證明徐之秋不僅貪,還是個大貪。”楚淵道。
“這便有些說不過去了。”段白月搖頭,“貪也要有路子,他到底私下在做什麼勾當,居然有本事不動聲色如此斂財,甚至連百姓也未覺出異樣。”
楚淵皺眉坐在臺階上,顯然也未想清楚。
“就算一時半刻找不到答案,飯總得要吃。”段白月道,“否則便不是皇帝,而是神仙了。”
“想個法子,逼徐之秋自己露出馬腳。”楚淵道。
段白月點頭:“好。”
楚淵好笑:“如此輕易便說好?”
“答應過的事情,我自會想辦法做到。”段白月坐在旁邊,“不過有條件。”
楚淵神情一僵,扭頭看他。
段白月挑眉:“西南府從來不吃虧。”
“又想要什麼?”楚淵神情疏離,語調也微微變冷,“整片西南,如今可都是段王的。”
段白月笑笑,起身大步出了小院。
四喜公公與他擦肩而過,還想著要笑呵呵打招呼,餘光卻掃見楚淵的神情,於是慌忙低頭躬身,未敢再多言一句。
四下一片靜謐,白額蛛小心翼翼爬過來,繼續啃先前掉在地上的蟲渣,還要時時提心吊膽,免得被踩扁。
四喜公公站在一邊,心裡亦是擔憂,先前皇上與西南王還好好的,就一夜的工夫,這到底是怎麼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光景,楚淵站起來想回房,段白月卻又從院牆跳了下來。
“段王還有事?”楚淵錯開視線。
“剛買的滷水燒雞。”段白月握住他的手腕,將人帶到屋內關上門,聲音裡有些笑意,“安心吃完,我便答應幫你。”
楚淵:“……”
四喜公公屏氣凝神,彎腰在外頭聽。
段白月洗了手,打開紙包扯下一隻雞腿,肥嫩嫩金黃黃,還在往下滴汁,看上去頗為誘人。
楚淵遲疑片刻,方才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條件?”
“否則呢?”段白月將雞腿遞給他:“連吃了三天素面,知道的說是皇帝,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和尚。”
楚淵:“……”
段白月自己也啃了一口肉,嘆氣道:“在外頭奔波一天,估摸今晚回來又是一碗青菜面,至少先混點油水。”
楚淵哭笑不得,擦擦油膩的手指,自己剝了個滷蛋吃。
聽屋裡頭兩個人重新開始談天,四喜公公才算是松了口氣,繼續站在外頭,悠闲揣著手看雲彩。
又過了一日,城中開始有流言傳開,說是皇上對徐知府極為不滿,估摸著過不了多久便會下旨,撤了官職將人召回王城。
又有人說,怕不僅僅是革職如此簡單,旁人再問緣由,卻又沒人能說得上。
還有人說,這回不單是徐知府,估摸連王城裡的徐老爺也要受牽連。
一時間傳聞到處飛,百姓說什麼都有,自然也傳到了徐之秋的耳朵裡。
於是他便愈發惴惴不安起來,整日裡如同見了貓的老鼠,連飯也吃不下去,生怕會被皇上傳喚。
這日下午,一輛堆滿柴火的板車從後門進了知府衙門,隨行幾人都在伙房幫著卸貨,卻唯獨有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急匆匆徑直去了後院。
段白月落下樹,在後頭悄無聲息跟上。
“你怎敢現在前來?”徐之秋正在書房寫信,突然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捂住了嘴,登時大驚失色。
“大人不必擔憂。”那送柴山民解開他的穴道,聲音清脆,竟是個女子易容而成。
“現如今這城裡,可四處都是御林軍!”徐之秋連連跺腳。
“大人也知道局勢危機。”那女子嗤笑,“連三歲的小娃娃都在說,皇上對大人的政績頗為不滿,隻是光著急怕沒大作用,唯有答應教主的要求,方能有機會保住烏紗帽。”
“皇上尚且在城中,有何事不能等到日後再說?”徐之秋壓低聲音,咬牙切齒。
“若是皇上不在,隻怕大人也不會甘心受制於人。”女子道,“若大人識相,便乖乖交出私庫裡頭的金山,教主自不會多加為難。”
段白月聞言微微皺眉,清早還在說此人是個巨貪,卻沒料到居然能貪出一座金山,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徐之秋面色白一陣紅一陣,面如死灰坐在椅子上。
“大人還真是死心眼。”見他這樣,女子嘖嘖搖頭,“隻要秋風村還在,大人的私庫便不愁沒銀子,這回沒了,二回再賺便是,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不成?”
“閉嘴!”聽到“秋風村”三字,徐之秋顯然更加緊張了起來。
“大人還是再考慮一番吧,我家教主可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女子說完便出門離開。一直盯著徐府書房的段念得了段白月指令,亦一路尾隨她出府前去看究竟。
段白月則是先行回了驛館。
“秋風村?”楚淵道,“快馬加鞭出城,約莫半個時辰就能到。這大雁城畢竟地方有限,因此一些大的木梁車具,都是先在秋風村裡做好樣子,再運回城中鋪子裡拼裝,最後通過雁水河售往楚國各處。”
“想不想去看看?”段白月道,“聽今日兩人所言,徐之秋的貓膩應該就在那裡。”
楚淵點頭,又道:“若被人發現呢?”
“易個容便是。”段白月說得輕松。
楚淵:“……”
他自幼隻學了功夫,卻從未學過要如何易容。
段白月道:“西南府的人,個個都是易容高手。”
楚淵隻好端坐在椅子上,任由他在自己臉上塗抹。
指尖觸感柔軟微涼,段白月唇角上揚,拇指輕輕蹭過他的側臉。
楚淵很想將人打出去。
段白月越湊越近,神情極為專注。
楚淵忍不住便往後躲,卻又無處可躲,到後來,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了牆上。
段白月輕輕抬高他的下巴。
四喜公公在窗縫裡無意中看到,趕忙轉身背對,以表示自己當真什麼都沒有看到。
兩人距離極近,近到連鼻尖都要貼在一起。
感受到對方灼熱的呼吸,楚淵終於忍無可忍,將人一把推開。
段白月眼神疑惑:“楚皇這是何意?”
楚淵擦了把臉,咬牙道:“朕不去了,此事交由向冽便可。”
“都好了,若是不去,豈非白白忙活這麼久。”段白月拿過銅鏡放在他面前,“可還滿意?”
鏡中人五官平庸神情黯淡,還有些斑,看上去像是個外鄉生意人。
“還是去看看吧,總歸待在驛館也無事可做。”段白月拿起另一張面具,很快便貼在了自己臉上。
楚淵皺眉。
段白月淡定解釋:“先前行走江湖時,經常給自己易容,自然要更加熟練一些。”
楚淵:“……”
“走吧。”段白月自言自語,“秋風村,聽上去倒是個好地方。”
這地界經常會有商人來看貨,因此驟然見到兩個外鄉客,也並沒有誰覺得異常。
小娃娃在田埂鬧著玩,段白月隨手折下路邊一串紅花,取了花蕊拔出來:“吃不吃?”
“吃?”楚淵皺眉。
“甜的。”段白月道。
楚淵幹脆利落拒絕。身為皇子,若是像尋常人家的小孩般抓住什麼都往嘴裡塞,隻怕也活不到現在。
“有我在,便無人能害你。”像是看穿他的心事,段白月笑笑,“這叫燈籠芯,西南漫山遍野都是。”
楚淵隻當沒聽見,加緊幾步向不遠處的村落走去。
既是以木匠手藝為生,秋風村的牌匾也比尋常村落要精巧得多。道路兩盤的小院裡,男子伐木婦人編織,零零散散的零件堆了不少,見著兩人後都笑著打招呼,以為是商人前來看貨收貨。
圍著村子走了一圈,依舊沒看出什麼端倪,家家戶戶都在鋸木頭做手藝,見著有人也不遮掩,反而遇到熱情的,還要招呼進去喝茶,實在不像是藏有秘密的樣子。
村尾一戶農莊裡,一個男子正在大汗淋漓鋸木頭,段白月與楚淵一道走進去,問可否給碗茶喝。
“自然。”男子放下手中活計,很快便從屋裡端了水出來,“兩位是來看貨的?”
“是。”段白月點頭,“想訂購一批馬車轱轆,看大哥這院裡似乎堆了不少零散件,便進來問問。”
“要買貨,還是要從大雁城的商鋪裡定。”男子道,“這裡隻是做些零件,家家戶戶分的東西都不同,最後拼裝販賣還是在城裡頭。”
“原來如此。”段白月恍然,“那大哥便專門做這車轱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