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越來越黃,邵司繃不住了。
他輕咳一聲,指了指前面:“停車,我下去買個果籃。”
等他們趕到人民醫院第三分院,已經是上午八點五十分。
時間掐得剛剛好。
兩個帶著口罩的神秘男人一前一後地出現在戴薇病房門口。
病房門牌號是601。
邵司把花束和果籃拎在手裡,敲了敲門,沒有得到回應。於是他又彎下腰,透過門口那小半塊玻璃望進去,病房裡沒有人。
“他們半小時前出去曬太陽了,”從兩人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那人顯然對戴薇的行蹤了如指掌,“你找她們有事的話可以在這裡等一會兒。”
邵司轉過身,看到走廊休息椅上坐著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大約二十三四歲左右。
她長相並不起眼,個字也瘦小,所以他們走過來的時候壓根沒有注意到她。
“哦,好,謝謝你。”邵司隱隱覺得這人有點眼熟,但一時間也想不起來。
邵司眼睛不太好使,輕度近視。倒是顧延舟眼尖,一眼就看到姑娘胸前掛著的記者證。
眼看邵司就要在她邊上坐下來,顧延舟上前扯了扯邵司的胳膊,將他拉回來,出言提醒:“姑娘,你是記者?”
邵司身體一僵,順從地往後退兩步,退到顧延舟身邊。
“啊。”李緣低頭看看自己的記者證,情緒有些低落,可能是自己一個人憋了太久,現在遇到兩個人可以傾訴,話就多了起來,“對啊,我是記者。想採訪她們,但是被拒絕了,不過我也可以理解……畢竟現在是這樣的情況……我會等的,知道她們願意見我為止。”
李緣說著,給自己打完氣,又抬眼道:“你們呢,你們是戴小姐的朋友嗎?”
Advertisement
“我們……”邵司指指自己又指指顧延舟,沒法解釋,便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是她朋友。”
邵司說話的時候還不忘眯著眼睛看她的胸牌。實在是那個名字太小了,他眼睛又有輕度散光,走廊裡光線還不太好。
他眯了一會兒,顧延舟俯身湊在他耳邊小聲說:“李緣,博文社的。”
李緣。
……這名字眼熟。
邵司微微側頭,小聲對顧延舟說:“她我認識。”
“……”顧延舟冷眼看他,“你認識什麼,跟瞎子一樣瞅了人胸牌半天。”
邵司把果籃都扔給顧延舟,自己坐到李緣邊上,打聽了一下她的來歷。
李緣道:“我是出來跑新聞的,外邊現在對於戴薇小姐的新聞根本都是胡編亂造,我看不過去。”
邵司在圈子裡呆了那麼久,還是頭一次見到那麼較真的。
這種性格他挺欣賞,然而他也非常清楚一點,那就是——大家不一定喜歡聽真話。
近些年,隨著網絡的發展,有些媒體確實是越來越過分。
但是追根究底,他們也是為了迎合大眾。大家喜歡看什麼,樂意看什麼,看什麼覺得新鮮好玩兒覺得刺激痛快,說到底,是這些造就了現在的媒體行業。
娛樂,本來就隻是娛樂。
面對小姑娘執拗的眼神,邵司心裡這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他不動聲色地把話題移到另一個關注點上:“李緣小姐,我之前好像看到過你寫的一篇報道。”
李緣有點驚喜,有點類似默默無聞的小藝人突然擁有了一名真愛粉:“是嗎?”
“嗯,”邵司點點頭,“不過好像被撤稿了。”
“……”
“是關於之前安殷的那篇,可能是我看錯了。”邵司裝作無意地提及。
李緣情緒又落下來,她的情緒變化還真是寫在臉上:“我們社社長撤的,那邊有人過來聯系,讓我們改稿。”
安殷無故缺席,這是她親耳聽見的。
開機儀式前,她臨時去了趟洗手間,再出來就有點摸不清方向,走反了,正好看到導演和副導演站在走廊拐角處,邊抽煙邊討論這事:“要我說,這毛病就不能慣著。隨意曠工算什麼?我們還得在媒體同志面前替她掩飾,要是知道有今天,我肯定不籤她。”
副導演:“這兩年竄得快了,躋身一線,就開始耍大牌?老實說,這女主角,我一開始就不太滿意她演,她自己也說了,這角色就不怎麼合適,還非要挑戰……挑戰個什麼啊,我看是沒戲。”
最後導演把煙扔地上一踩:“得了,我們說這也沒用,還不是替人打工,投資商對他們滿意就行了。”
他們大概是以為這裡沒什麼人,所以說話毫不避諱。
李緣說得憤慨萬分:“當時我不願意改,社長訓了我一頓。”
——我們的工作不就是把事實告訴給大家嗎?
——傻孩子,我們靠“事實”吃飯。
要是安殷這個事爆出來給他們造成不了影響,那也就毫不猶豫地爆了,甚至還能吸一把睛。但要是有人花上幾十萬,要求改一改其中幾個字眼。
扯到利益相關,哪裡還管什麼“事實”。反正這個小小的娛樂新聞,在大家眼裡也不過就是過往雲煙。
社長最後揮揮手,趕她出去:“行有行規,你做娛樂版面的記者,這就是規矩。這次你做得很好,額外獎金我已經打到你卡上了。”
李緣卻覺得,這筆豐厚的獎金,踹在兜裡像個燙手的山芋。
“狗屁行規,”顧延舟將果籃放置在椅子上,冷笑道,“不能因為現在大家都這樣做,就覺得是對的。”
可能是顧延舟說話語氣沒收斂住,顯得特冷酷,並且屌。
李緣有點羞怯地多看了他兩眼。
邵司剛也想說‘狗屁’這兩個字:“……你搶我臺詞。”
顧延舟:“好好好,你的。”
李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微妙。
“她們好像回來了。”顧延舟靠牆站著,他個子又高,看門口看得真切,“是不是坐在輪椅上那個?穿白衣服的。”
戴薇今天狀態不錯,主動提議想去外邊走走。方淨就推著她,在外面走了半圈,等太陽逐漸烈了,這才帶她回來。
她身材高瘦,褲管空蕩。肩上披了一條煙灰色披肩,說話的時候語速很慢,斯斯文文的樣子。
方淨原本低著頭在和她說話,抬頭就看到兩個帶著口罩的男人,其中一個因為昨天電話聯系過的原因非常好認,她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邵……”
“噓。”邵司食指抵在唇上,對她眨了眨眼睛。
方淨這才把‘司’字咽下去。
戴薇瞥了他們兩個一眼,沒有說話,她又扭頭看李緣:“你怎麼還在這。”
李緣有些局促地站起來:“我……”
“你回去吧,”戴薇身上有種風骨,看起來弱弱地其實裡頭有種韌勁,“我不想接受任何採訪。”
單人病房裡並沒有多餘的空間,醫院大概也是考慮到戴薇的病情,提議說單人病房安靜些,對治療有幫助。邵司走進去打量兩眼,除了幾樣生活用品,幾乎沒有其他的東西,唯獨床頭擺了一本《肖申克的救贖》。
顧延舟把果籃和花束放在戴薇床頭,兩人抬手摘下口罩,不隻是戴薇,連方淨也驚訝地說不出話。
她隻知道今天邵司要來,沒想到連大名鼎鼎的顧延舟也在。
方淨低頭把前因後果跟戴薇說了一遍:“……我也是怕你太固執,跟你說了你萬一不肯見人。”他們現在醫療費真的是負擔得非常吃力,戴薇多次提議這病要不就不看了。
邵司這次來,帶了張銀行卡——當然裡頭的錢不是他的。他媽遠在國外,還經常往他卡裡打錢,亂打,他一連查了好幾張卡,挑了張金額不那麼大的帶出來。
“兩百多萬,錢不多,”邵司將卡遞給方淨,“治病應該是夠了。”
戴薇對方淨搖搖頭。
她現在最怕的,就是拖累別人。自己已經這樣了,花那麼多錢要是治好了那還好說,要是治不好,這些債落在誰頭上?也沒有資格花別人錢,平白讓人救濟。
顧延舟看在眼裡,看破不說破,隻道:“你也可以選擇不要這錢,但是你會讓愛你的人,一輩子都活在悔恨當中。”悔恨明明有希望,卻沒有抓住。
這話戳中了戴薇的心坎。
邵司自然也是有備而來,看出戴薇開始猶豫,他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又道:“我這些錢也不是送給你,就當是借你的,不用有心理負擔,而且,這錢你絕對能還得起。”
戴薇詫異道:“我還得起?”
邵司沒有明說,賣了個關子:“放心吧,你還得起。”
那本抄襲作就像個泡沫,他已經撒下網,輿論注定會將它擊碎。
到時候,大家就會把目光對準原作《出其東門》,驚覺原來所有獲得的感動,都是出自於它。
一切都會物歸原主。
——希望是美好的,也許是人間至善,而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
第七十六章
方淨欲給邵司倒茶,然而她面對這兩個人情緒太緊張, 手腳都不利索, 一次性水杯都差點打翻。
顧延舟看著她這個樣子,也沒多想, 順勢握著她的手腕,防止她拿不穩, 熱水潑出來,道:“不用那麼麻煩, 病人也需要休息, 我們過會兒就走。”
方淨放下水壺,左看看右看看:“這……你們這就走了?”
邵司道:“嗯, 就不打擾你們了,要是有什麼事我們電話聯系。”
顧延舟等她穩住茶杯之後才松開手,方淨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擦幹淨,剛想說‘那我送送你們’,就聽戴薇猛地開始咳嗽,她趕緊過去拍拍她的背,幫她順氣。戴薇弓著背咳著咳著,突然從鼻子裡流出一行血來。
鮮紅的一道緩緩往下淌。她膚色白, 看著觸目驚心。
醫院可以稱得上是邵司最討厭的地方。
他從出生起,就沒和醫院斷過聯系。五歲以前心髒病發病頻率高, 唯一的印象就是躺在手術室裡,像條瀕死的魚,感覺渾身上下插滿著管子, 連呼吸都是負擔。
系統:[曾經,你也是一個身殘志堅、渴望在田野奔跑的活潑兒童。]
系統從小看著邵司長大,這人雖然不知道怎麼搞地,越長越懶……但系統永遠不會忘記,小時候的邵司每回看見同學們在操場上自由奔跑,都會流露出一種渴望又羨慕的眼神。
現在想想還真是懷念,堪稱他人生中的奇跡。
[……]邵司道,[我小時候要是跑過步,我是不會讓這種黑歷史發生的。其實我至今都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在外面跑來跑去會那麼開心?為什麼?]
當初他身體好了之後,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興致勃勃地計劃著出門跑兩圈,然後……
——然後跑了半圈不到,他就回家洗洗睡了。
系統:[別問我,比起他們,我更理解不了你。]
出病房後,顧延舟先去停車庫把車開出來,讓邵司先站在醫院門口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