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毛頭小子,一個背包,幾塊幹糧,毅然決然離開南楊市,踏上做電影這條道路。一去幾十年不回頭。
白發早已悄然爬上他兩鬢。
“我們當年,就一個破院子,最老式的放映機,看黑白無聲電影。”邵司一直記得有天午休,王導樂此不疲地跟大家講他的童年,幾根手指在半空中一顫一顫,臉上洋溢著極度懷念的微笑,“可真好看,新鮮玩意兒,我特意從家揣兜裡想帶過去吃的紅薯都忘了吃,院子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玩鬧,就我一個坐在那裡,看得比誰都認真——其實我哪裡能看懂哦,什麼也不懂,可就是好看,周圍的人都在笑,我也覺得開心。那女演員的裙擺在裡頭轉啊轉。”
……
宣傳會結束,已經是下午三點。
眾人紛紛離席,邵司追出去,喊住王導:“您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您打算退隱了?”
王導停下腳步,沉默一會兒才轉過身,道:“是的。”
“為什麼?”
“年紀大了,搞不動了。”王導笑笑,拍著邵司的肩膀說,“我現在就想休息休息,在家鄉定居,養養魚養養貓,沒事就出去散散步……沒什麼原因,不用擔心。現在時代掌握在你們年輕人手上,要加油啊。”
邵司沉默半天,最後也隻能說:“那您,自己好好保重。有什麼事情可以叫我,號碼您知道的,我基本不關機。”
“好好好。”王導連說三個‘好’。
“不過王導,有件事情,我想問問您。”邵司猶豫兩番,借口在腦子裡打個轉,最終還是問了出來,“有個叫葉清的前輩……你之前也說您認識。是這樣,這次接歐導這個戲,我查了很多戲曲方面的資料,查到這個葉先生,生前也是唱戲的,和劇本人物定位有些相似,想找點他的影像作參考,可是網上關於他的資料少之又少。”
是的,資料太少,這也是邵司對這個葉清起疑心的原因。
他的生平看起來太幹淨,就連當初那個論壇,也要復原了才能窺探到一小部分內容。
像是……
像是他死後有誰刻意抹殺了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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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欺瞞你。”王導說完這句話,又說:“隻是這件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邵司還想再問,王導卻是鐵了心避而不談,不過臨走前反倒說了另一番話。
“我希望你記住,這個圈子不是現在亂,是從來便那麼亂——但我們千萬不能向它妥協,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夠。”
送走了王導,回去的途中李光宗坐在副駕駛報備道:“我們現在直接回酒店,你好好休息,提前警告你啊,什麼小吃街,咱堅決不能去。你可別又背著我偷偷溜了,以為帶個墨鏡圍著毛巾廣大人民群眾就認不出你了?你就算化成灰他們也能認出來……跟他們鬥,你真是自尋死路,聽到沒有啊你。”
邵司縮在後座上,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對李光宗說的話,基本上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半闔著眼,在邵司幾乎都快要睡著的時候,被壓在身下的手機震動兩下,一條新短信遞了進來。
李光宗隨口道:“什麼啊?嗡嗡嗡的。”
邵司撐著手,微微抬起腰腹,把手機拎出來,道:“沒什麼,傳銷的。”
邵司邊說邊解開屏幕鎖點了進去:
——葉清被葬在南楊市陵安墓園,位於A區117,墓園具體地址是民和路168號。
——友情提醒,我入侵墓園監控系統的時候,在監控裡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圖片]。
圖片上那人,正是他上次拜託私家偵探查過的……
周衛平。
邵司清醒幾分,坐起身來,大衣外套從他身上順勢滑落:他還在嗎?
——現在應該還在,但是等你趕過去就不確定還在不在了。
車緩緩停靠在酒店門口。
李光宗看著邵司進屋倒頭就睡,這才放心地夾著電腦回自己房間辦公。
誰知道他家邵爹膽子比他想象地大多了,就在他出門後幾分鍾,邵司偷偷摸摸地溜了酒店。
“去陵安墓園。”邵司脖子上圍的那條大圍巾幾乎要罩住他整張臉,隻有一雙清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看得司機後背發涼,“麻煩快一點,我有很急的事情。”
從這邊過去,路途倒也不遠,南楊本來就是個小地方。下車的時候,邵司連價錢也沒看,直接掏了張大面額:“不用找了。”
“不行,一共是三十二塊,做人要講誠信,你等等,我找給你。”
邵司:“真不用了。”
司機板起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最後邵司抓著一沓毛票下了車。
A區在墓園靠近南邊的位置,依山傍水,可以說得上是整個墓園價位最高的區域。
天色有點暗了,因為下午天氣轉陰——前幾天那場暴風雨大概是還沒完全撤離這個小市區市,風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
細密的雨水落下來,很快沾湿了邵司的頭發。
剛才從門衛嘴裡得知,117位置很偏,位於山頂,沿著階梯一直往上走就能看到。
“一般人怎麼會選在這種地方?”邵司爬到一半,有些累了,放慢腳步輕輕喘氣,自言自語道,“……還有這雨什麼時候能停。”
希望周衛平還在。
“……每年四月十四,都會下雨,阿清,是你在哭嗎?”
接近山頂的時候,邵司隱約聽到某個人的說話聲。
他放緩腳步,每一步都看準了再落下去,生怕驚擾了那聲音。
聲音有點耳熟,但由於隔得遠,加上語音語調過分溫柔,邵司一時間辨別不出這是不是周衛平的聲音。
半響,那人又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 “我愛你。”
熟。
太熟了。
可絕對不是周衛平。
邵司又往上走了一步,眼前的景象一點一點在他面眼前展開,他終於能夠看清……
……
然而邵司沉默半響,最終一臉漠然地問:“你們怎麼在這?”
顧延舟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
“小聲點。”顧延舟撐著傘,傘下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人——看背影是個女人,長發及腰,背影纖細,並且至始至終都沒有轉過頭看邵司一眼。
她隻是專注地看著對面,看著對面葉清墓前的動靜。
“你怎麼會來?沒帶傘?”等邵司走進了,顧延舟一把將他拉到身邊,並且將把傘往他那個方向傾斜幾分,盡可能讓他淋不到多少雨。
邵司一邊說謝謝,一邊抬手將滴在眼皮上的水珠抹去,再抬眼,他才看清,身邊這個女人……是葉瑄。
傘並不大,這個隱蔽的、用來偷窺的位置也不夠空曠,擠下三個人還是有些勉強。
不能往葉瑄那邊擠,男女授受不親,所以邵司隻有一個選擇——繼續待在顧延舟懷裡。
顧延舟抬手拍拍他腦袋,順便幫他順了順半湿不幹的頭發:“怎麼跑這來了。”
“……我說我是來散步,你信嗎?”
顧延舟:“這個借口不怎麼樣。”
邵司沒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對面:“不過說起來,歐導怎麼也在這?”
坐在葉清墓前,捧著個酒壇子,喝一口往地上撒兩口,還不停自言自語的人,可不就是歐導。
顧延舟是受王導所託,過來祭拜。
王導雖說是決心退隱想休息休息,追根究底還是身體出了點問題。這事兒王導本來誰也沒打算說,還是顧延舟敏感,套了好幾些話套才出來。
“拗不過你,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幫我做件事情吧,”那天王導在電話裡說,“我宣傳會完了之後就要去醫院,延舟你替我,去看看一個老朋友。”
這個老朋友是誰,顧延舟不太清楚。
隻是上山途中遇到了葉瑄。
聽了顧延舟低頭湊在他耳邊的一番解釋,邵司一邊覺得耳朵痒,一邊在想,這事兒是有多巧,可以湊一桌麻將了。
第四十三章
雨打在芭蕉葉上,淅淅瀝瀝。
天色微微有點暗下來, 邵司也不知道他們現在三個人躲在邊上看歐導發酒瘋到底是幾個意思。
歐導開始說的話他們還能聽懂, 到最後嘟嘟囔囔地壓根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玩意,一會兒哭一會兒沉默。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顧延舟又看了歐導幾分鍾,最終將外套脫下來, 準備走上前去給歐導披上。
然而這段時間裡一直默不作聲的葉瑄卻伸手攔下他:“別過去。”
葉瑄此時沉著臉,看不清情緒。邵司偷偷觀察她, 心下那個將她和葉清聯系在一起的想法越來越堅定。這兩個人之間, 絕對有著什麼關聯。
然而……關聯會是什麼?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 那是鞋跟踏在青石板上——一腳深一腳淺的聲響。
“周衛平老師?”
顧延舟低聲說了一句,然後邁出去的腳步再度收了回來,三人繼續躲在這逼仄狹小的空間裡。
來人正是周衛平,他穿著黑色禮服,看著十分莊重。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並不重,不難窺見原先英挺的容貌,尤其在這套華美禮服的加持之下,顯得身板格外挺直。
[他怎麼也來了?]邵司抬手擦擦從發尖不斷往下滴落的水珠, 對系統道,[一點線索沒有, 還來了那麼多人。]
一直在默默觀望的系統:[……你不要再妄想了,單是跟你對話我就已經拼盡了全力。]
[你還可以再沒用一點嗎?]
系統:[可以,我覺得我有點支撐不住了, 先撤了。祝你們好運。]
系統說到做到,無論邵司再怎麼喊它,它果真再沒了動靜。
周衛平原先已經來過這裡一趟,他來的時候歐導正因為路況不佳堵在半路上,因此兩人沒有撞到一起。
雨下得大了,即使周衛平打著傘,褲腳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打湿兩灘。
“老周?”歐導眯起眼睛打量他半天,然後他收回眼,不再看他,語調平靜地說,“你也來了。”
周衛平腳步一頓,隨後走過去,站著替他撐傘。由於歐導坐在地上,因此周衛平不得不俯視著看他:“……我回來拿東西,手機可能落這了。”
兩人之間沉默半響,歐導把空酒瓶扔在一邊,指著葉清墓前那束花:“你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