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垂下視線。距離格裏高利那件事已有半個月,她與阿雷克斯之間的氣氛在她二次吸血之後就十分微妙。學園三年級學生為了準備各大高等學院的考試紛紛回家,薇薇安久違地天天出入宅邸,與阿雷克斯見面的機會卻顯著減少。
他幾乎每天都在薇薇安睡下後才回家,在她起床前又已經起身出門,又或在她不得不出門前往圖書館或工房時,他尚窩在臥室裏閉門不出。
最初,薇薇安隻覺得阿雷克斯十分忙碌,並沒多想。但她很快就發現,不管她怎麽調整每天的時間表,阿雷克斯的作息總幾乎完美地與她在家的時間錯開。她還不至於愚鈍到無法察覺對方的意圖:
阿雷克斯在盡力回避她。
原因並不難猜。薇薇安自知撒謊能力有待提高,況且那晚又在饑渴的非常狀況下,言行都要比往常大膽,阿雷克斯很可能已經察覺了她的心意。
而這態度意味著……
想到這裏,薇薇安不禁揪緊了膝上的裙擺。
“說起來,有一陣沒有機會和我的小薇薇安好好說話了,”阿雷克斯的言行沒有一絲異常,他笑眯眯地撐著頭睨她,親昵地說著隨便的玩笑話,“一個人寂寞了?在生氣?”
“如果我說是呢?”
阿雷克斯摸了摸鼻子,苦笑:“你還真不給我面子。抱歉,抱歉,最近實在事有點多,而且你也在為賢者院專心備考,怎麽想都不好打擾--”
薇薇安打斷他:“老師,我沒有愚蠢到看不出來你在躲著我。”
阿雷克斯沉默片刻,盯著自己在車窗中模糊的剪影,否定:“沒有這種事。”
“今天我在考場見到格裏高利了。”薇薇安冷不防冒出這麽一句。
阿雷克斯幾近冷淡地向車窗偏頭,甚至沒有看她:“是嗎?”
“他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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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陷入僵局。
薇薇安卻沒有輕易放棄。她追問:“老師,你為什麽要躲著我?如果我做錯了什麽惹你不高興了,我會--”
阿雷克斯微笑,這一次是防衛的禮貌笑容,沒有進到眼裏。他以下定論的口氣宣佈:“沒有這種事,你不要多想。”
“可是--”
他微微加重了語氣:“薇薇安。”
薇薇安眼圈頓時紅了。作為煉金術的導師時的阿雷克斯雖然嚴苛到可怕的程度,但他從來就事論事,沒有對她個人說過什麽重話。
阿雷克斯在座椅上突兀地換了個坐姿,宛如想做出行動卻又半途遏止。他的嘴唇翕動,最後抿緊成一條線。這麽和薇薇安對視也令他難以忍受,他索性別過頭閉上眼,打算就此孩子氣地堵死話頭。
薇薇安深呼吸數次,勒住喉頭一般的窒息感卻沒有消散分毫。她昂起頭,硬生生忍住眼淚,抓緊胸口衣襟,仿佛那樣就可以把阻礙她將想說的話說出口的屏障撤走。支離破碎的音節最初幾乎難以成句:
“我……對……我,我對老師,我對你……我……”
阿雷克斯以幾近懇求又隱含警告的眼神看著她,讓她就此打住。
薇薇安吞咽了一記。
現在還來得及,至少還能維持親近卻疏遠的關系,至少還能當他的學徒小薇薇安,至少還能懷抱幻想在入睡前的時刻想入非非……
但她不要。
自我欺騙,拼命忍耐,口是心非,這一切薇薇安都受夠了。明知阿雷克斯隻會給出一個答案,而那答案會讓她受傷,薇薇安還是以顫抖的聲音,一個詞一個詞地說清楚了:
“老師,我喜歡你,最喜歡你。”
阿雷克斯像是不知道擺出什麽神態才好,幹脆面無表情。他的視線穿過她,越過車窗的阻隔,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1、2、3……在她默數到7的時候,他溫和地笑起來,以陳述句的口氣答道:
“嗯,謝謝。我也最喜歡小薇薇安了。”
淚水還差一點就要奪眶而出,薇薇安連拋出三個問題,每個問題的答案她都清楚:“像珍惜家人一樣喜歡?像為最好的學生驕傲一樣喜歡?像憐憫被遺棄的小動物一樣喜歡?”
阿雷克斯困擾地思考片刻,笑容不改:“對。”
“可我……可我的喜歡不是這種東西!”
對方的聲音非常溫柔:“我知道。”
原來真的有足以致死的溫柔。薇薇安這麽想著,繼續刨根問底:“所以……你沒有辦法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將話說盡,不燃盡她最後一絲幻想,不逼他說出最傷人的話,她不會罷休。
阿雷克斯像被驟然襲來的強光刺痛瞳仁,倏地閉眼。長久的靜默之後,他出口的隻有她最不想聽的話語:“抱歉。”
“為什麽……”
阿雷克斯看向自己的雙手,嘆息似地低語:“已經夠了吧,薇薇安。”
“不要。”薇薇安哽咽著抱緊雙臂,執拗地重複,“我不要不明不白的。”
“……”
阿雷克斯的沉默令薇薇安再次燃起希望。如果他無法利索地給出拒絕她的理由,就意味著他也在掙紮;他太複雜了,她沒法也不奢望完全理解他。原本她就不是因為他好懂才喜歡他。就算無法摘下阿雷克斯的面具,但如果這個人有成型的想法,他絕不會閉口不言。至少隻有這一點,薇薇安自信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十字路口等待前方橫向車流通過的時間分外漫長。
輕輕吐出一口氣,阿雷克斯溫聲低低道:“薇薇安,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拒絕異性的好意。我沒有義務每一次都給出理由。”
薇薇安低下頭,淚水很快在淺灰色的裙擺上洇出一片深灰的湖泊。她幾乎被自己嗆住:“麻煩開門,我要下去走走。”
“不,約的人就在這附近,我下去。”阿雷克斯從長燕尾外套的胸口衣袋裏抽出手帕遞過去。薇薇安沒有接,他就放在她膝頭,口氣依舊溫柔卻也殘酷:“答應我,好好在家呆著,不要亂跑。”
薇薇安握緊拳頭擡眸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正在闔上的車門。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出現。之後就是糖了,大概。老年人很難搞的(四腳朝天耍賴.gif)
第11章 Mein Raech
阿雷克斯走進常用來打發時間的酒吧,因吧臺前的熟人擡起眉毛。
名為安格斯的紅發男人揚起手中的威士卡,象徵性地一晃,杯沿湊到唇邊。
阿雷克斯就坐,與安格斯之間隔了兩個空位。
“老樣子?”
“老樣子。不,”阿雷克斯轉而第二次改變主意,“還是老樣子。”
素來寡言的酒保頷首,麻利地從櫃臺後的酒架上抽出阿雷克斯寄放的伏特加,斟出一小杯推到熟客面前。
“我還以為你終於要改一改自己糟糕的酒品了。”安格斯斜睨過來。
阿雷克斯不答話,一飲而盡。
安格斯吹了個口哨。
阿雷克斯將酒杯往前推,酒保再次斟滿。這一次,阿雷克斯舉杯端詳了片刻杯中淨水般的液體,才將烈酒一口灌下喉舌。
三杯過後,阿雷克斯似乎才生出些談興,懶洋洋地出聲:“沒有比一個聒噪的家夥更難下口的佐酒菜了。”
安格斯單片眼鏡後的眼睛眯起來,意味深長道:“我保證我會是塊難啃的骨頭。”
“對此我毫不懷疑。但很可惜,不止是骨頭,我對你的肉和血也沒有半點興趣。”
“這話說得真過分,”安格斯擱下空酒杯,伸了個懶腰,“你在情人節夜竟然沒有女伴,反而跑到這裏來真稀奇。”
阿雷克斯不答話。
“和那位小姐吵架了?”
阿雷克斯笑了,繼續保持沉默,隻是喝酒。
“話說回來,我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你們不會醉嗎?”
阿雷克斯以問題回答問題:“你覺得我會在獵人面前放心地喝醉嗎?”
“猛灌伏特加卻不能喝醉,這麽說還怪可憐的。”
“那麽你又為什麽在這樣的晚上一個人跑來喝酒?”
安格斯聞言哈哈一笑:“像我這樣的家夥,一旦有了可以掛念的人,立刻就會被你們盯上吧。”
阿雷克斯挖苦道:“現在是和平時期。”
“但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安格斯側眸盯著阿雷克斯,話語真假難辨,“誰能想到我竟然有一天可以和你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喝酒呢?”
阿雷克斯輕描淡寫地否定:“我沒有在和你一起喝酒。隻是不得不坐在同一張吧臺而已。”
“自從收養了那個小姑娘,你就變得柔和不少。”安格斯收起笑面,“我沒有原諒你的所作所為,我想你也根本不在乎我們是否原諒你。但實話實說,你現在至少是個可以談條件的對象,如果是以前,隻怕我們的手牌還沒上桌就已經被你全滅了。”
阿雷克斯沒有否認,冷不防問:“你接觸過幾個始祖?”
安格斯一噎:“安娜斯塔西亞,白銀女王,還有你。”
“始祖按照你們的基準而言都是瘋子,但那也很正常,如果沒有異常的執著心,怎麽可能忍受得了過於漫長的生命。安娜斯塔西亞渴求人類那樣平凡的愛,瑪蒂爾達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自我中心的怪物,而我--”阿雷克斯忽然收聲,捉弄安格斯一般沖他晃了晃酒杯,“你猜?”
安格斯即答:“殺戮。”
擱下的玻璃杯與光潔的臺面碰撞發出輕響。阿雷克斯無趣地單手撐住額頭:“答錯了。”
“那麽--”
阿雷克斯施然起身:“該回去了。”
安格斯咂舌,卻隻是看著銀發男子腳步穩健地離去,半晌才搖頭低語:“還真沒醉,他該喝了有半瓶吧?”
酒保隻是擡眸看了一眼,繼續當從不回話的聽衆。
而牆上擺鐘的時針和分針也向頂端靠攏。
阿雷克斯抵達宅邸前的拐角時,離午夜還差五分鐘。他讓使魔停車,亮著車燈在原地等待。
跑去那個酒吧消磨時間、甚至容忍安格斯的聒噪並非全無原因。那一天他將話說到那個份上,薇薇安自然消沉了好幾天。但昨天,當他一頭撞進變身巧克力工房的宅邸廚房時,薇薇安非常鎮定地向他下了戰書:
“明天是情人節,我在給你做巧克力。不管你多晚回來,我都會等你回來把它親手交給你。但是我隻等到午夜十二點。”
懷表的分針再次前進一格。
即便隔了柵欄和長長的車道,阿雷克斯也能看見宅邸門上方的扇形小窗亮著。如她所言,薇薇安在等他。
她也一定看見了他亮著的車燈。
一年一度因盲目的熱情而燃燒的漆黑夜色裏,他們各自打出的信號是冷冷對峙的兩簇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