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周任是因為你的病……才跟你分手的嗎?”
音樂太過嘈雜,韓譯萱沒有聽清楚,“什麽?”
她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
韓譯萱還是沒聽清,但借助著口型明白了對方想問什麽,她搖了搖頭,“不是,他不知道。”
他不配知道。
她也不需要他的憐憫和愧疚,更不打算用這疾病來挽留他。
他已經沒有任何資格,再來參與她人生中的任何事務。
一個人安靜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沒有人來打擾,挺好的。
這便是她理想中的離去。
臨上飛機的時候,韓譯萱拎著行李箱,看著哭得泣不成聲的妹妹,死死咬住下唇,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她畢竟也隻是二十出頭的一個小姑娘呀。
讓她一個人背負事情的真相,是她對不起她。
一旁的韓爸韓媽雖然依依不捨,但對於二女兒這撕心裂肺一般的表現,覺得十分不解:“就這麽捨不得你姐姐?”
韓譯葵說不出話,韓譯萱伸出手,輕柔地揩去她臉上的眼淚,“傻的,又不是不回來了。”
她抓住姐姐的手,不讓抽回去,哽咽著,“一定……一定要回來。”
韓譯萱點了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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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騙我……”她還是不肯放手。
“韓家人不騙韓家人。”她講了個冷笑話。
韓譯葵很買賬,破涕為笑,終於緩緩地松開了手。
登機提示的廣播又響了起來,韓譯萱依次和家人擁抱,然後深吸一口氣,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安檢口。
在頭等艙靠窗的位置坐下,韓譯萱向幫自己放好行李的空少道了聲謝,而後打開隨身攜帶的小挎包翻找耳機,卻翻出了一張白色的紙條,也不知道是誰什麽時候放進去的。
她好奇地展開紙條,紙面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兩行草書寫就的小字。
“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王昌齡的贈別詩,《送柴侍禦》。
是爸爸的字跡,她當然認得。
強忍至今的淚水終於奔湧而出,就像開了閘的洪水。
她擡起手,卻怎麽抹也抹不幹淨。
想著反正這裏也沒有人認識自己,反正自己也快要死了,她幹脆破罐子破摔,像隻受傷的幼獸一般,將臉埋在手掌心內,嗚嗚地哭出了聲。
等到她終於平複了心情,停止了哭泣,感覺到自己手指和臉上都黏黏的,才覺得有些尷尬和狼狽,開始飛快地翻找起了紙巾。
旁邊跟她同一排的座位,有人隔著一條過道,遞了一包紙巾過來。
她擡眼看向對方的臉,不由得怔了怔,是個面容英俊的男人,瞧上去還挺年輕的,跟周任一樣,長了一雙看似風流多情的桃花眼。
男人沖她笑了笑,帶著點安撫的性質,顯得十分友善。
所以,剛才她就是在這樣一個帥哥旁邊披頭散發地痛哭流涕嗎?
韓譯萱覺得自己有點社死。
她吸了吸鼻子,正想要拒絕對方的好意,耳畔卻突然莫名其妙地響起了跟韓譯葵一起喝酒的那天晚上,她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說真的,跟周任那狗東西耗了這麽多年,現在解脫了,就沒想過試試別的男人?”
頓了頓,她鬼使神差般地接過了那包紙巾。
皮膚輕輕相觸的一瞬間,她的指尖有意無意地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謝謝你。”她笑了笑。
“客氣了。”
Chapter13
Chapter13
天氣晴好,萬物生輝,周任的心情卻不是十分美妙。
因為取消婚禮並跟韓譯萱分手,家中兩位老人相當不待見他,尤其是他的母親,跟他的關系處於一種不斷惡化的狀態。
另外,為了讓呂先芝避開淩徵岸的糾纏,他給她和冠冠換了一處居所,一樓一戶,安保也比較好,不會隨意放陌生人進出。
呂先芝每每試探著問兩人什麽時候可以去領證,他總是說過陣子。
明明是渴求了那麽多年的人,近在咫尺,他卻似乎總想逃避什麽。
他告訴自己,眼下離取消跟譯萱的婚禮才過去了將將一個月,倘若他這麽快就跟先芝結婚,實在是讓譯萱在面子上過不去,到時候要是有了什麽流言蜚語,又平白惹出許多事端來。
他已經足夠對不起她,不應當繼續在她的傷口上撒鹽,跟先芝的事情也不急於一時,往後稍延一段時日,等他母親消了氣再說。
至於淩徵岸,由於呂先芝的緣故,在生意上也時不時地給他使絆子,很多時候他二人之間本沒有利益沖突的事情,淩徵岸也非要橫插一腳來攪混水。
雖然還談不上焦頭爛額,但那股難以言說的焦慮和煩躁,始終在他心底埋伏著,像一頭伺機而動的惡狼,暗中窺視著,抓準他疲憊的時機,躥出來撕咬他。
他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韓譯萱,想知道她在做什麽,她是不是還在傷心難過,而後又迅速地將念頭狠狠摁下。
這期間,他有一次實在是忍不住,猶豫了十分鐘之後鼓足了勇氣,給她發了一條資訊:“最近還好嗎?”
發完以後他死死盯著螢幕,既害怕她回複,又盼望著她回複。
眼睜睜看著頂端時間顯示的末位數字從8變成9,一分鐘過去了,他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立場和資格去打擾她,還問她這種粉飾太平的狗屁問題,於是他撤回了消息。
可撤回後,他又時不時去瞄一下手機螢幕,看有沒有資訊框浮現。
不知道她見到他撤回了一條消息,會不會問他一句“怎麽了”。
哪怕過了一個小時,周任已經坐在會議室的主位上了,他也還是近乎下意識地在瞄手機螢幕。
如果有消息彈出卻不是來自於韓譯萱,他便會輕輕皺一下眉頭。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心底如灰霾般的失望,正在一層層加深。
老闆有多心不在焉,一整個會議室的人都看出來了。
正在彙報工作的部門主管清了清嗓子,“周總,我們跟尚善設計的合約,還是像往年一樣續約嗎?”
尚善設計,是韓譯萱工作的地方。
他擡起頭來,佯裝思考,過了會兒說,“我過去跟他們老闆談,你備好合同。”
主管沒有多少眼力見兒,還沒反應過來,帶著點兒諂媚的意思,“這種小事就不勞動您了吧?我去就行了。”
周任略帶不滿地掃了他一眼,他立馬噤聲,悻悻坐下。
一旁的秘書道:“周總,那我跟尚善老闆預約時間,您看明天上午九點半,成嗎?”
周任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尚善設計坐落於陽城最大的文化産業園裏,在這寸土寸金的地界,創始人直接租下了一幢三層小樓,鬧中取靜,可以說是相當的財大氣粗。
周任下車後站在屋子前,整理了一下襯衫,正了正領帶,才往裏走去。
前臺自然認得這位大金主,她笑盈盈地走上前去,熱情問候,為他引路。
他一路走得極慢,左顧右盼,像是對這兒的一切都突然起了十二分的興趣似的,又像是在找什麽人。
當他在目的地門口駐足的時候,她發現他眼中透露出了隱約的失望。
她沒有要窺探的意思,微笑頷首,替他將磨砂玻璃門推開,彙報了一聲。
長桌前的女人聞聲擡眼,站起身來,一身及踝的月白旗袍將她的身段勾勒得玲瓏有致,“周總,有失遠迎。”
她示意他坐下,“喝什麽茶?”
周任沒有這個閑情雅致,“不用。”
“是來談續約的事兒?”
他點頭,“是。”
“您費心了,”她語調很慢,有些上海口音,“還勞您親自跑一趟。”
“學姐,你跟我說話沒必要這樣客氣。”他笑了笑。
羅致皮笑肉不笑,“可不敢跟周總胡亂攀關系,我也不是您的學姐。”
確實,羅致是韓譯萱的直系學姐,在大學期間跟周任並沒有什麽交集。
隻是韓譯萱跟她關系好,回國後又入職了她的公司,他時不時來接韓譯萱下班,還請她一塊兒吃過幾餐飯,三人見面多了,他也就跟著韓譯萱叫她學姐。
想必是知道了他反悔取消婚禮的事情,羅致才這樣不給好臉色看。
罷了,這些也都是他應分承受的。
他轉移話題,“明年有個樓盤要開,售樓處和樣板房的設計還是交給尚善,學姐你這邊沒問題吧?”
說著,他將手裏的檔夾遞過去。
羅致是生意人,自然不可能為了給韓譯萱出氣而拒絕合作已久的大客戶,她擡手接過合同,一邊一目十行地看,一邊道,“怎麽會有問題?也合作這麽長時間了,周總對我們尚善還是這麽擡愛,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她翻到合同最後一頁,行雲流水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給周任斟了一杯正山小種,掩嘴一笑,“隻不過我真沒想到,這種小事還勞煩您過問……”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果不其然,周任開口道,“那麽,還是請譯萱來做主案。”
提起韓譯萱,他的語調顯得有些不自然。
“哎呀,”羅致故作驚訝,“周總不知道嗎?譯萱早已經辭職了呀。”
她眼神閃了閃,滿滿的都是看好戲的態度。
“……什麽?”周任顯然十分意外。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您不知道嗎?”羅致道,“她說準備結了婚以後自己開個工作室的呢。”
事實上,周任不知道韓譯萱辭職這件事情,她比誰都心知肚明。
是韓譯萱親口請她保密的,這樣做主要是擔心自己離開以後,周任可能不會跟尚善設計續約,而她自然也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那個時候,她的小學妹,她共事了這麽多年的夥伴,眼中盛滿了憧憬和幸福,說,“學姐,結婚是開啓感情的新篇章,單獨創業呢,是開啓事業的新篇章,我覺得這兩件大事疊加在一起,從此我就進入人生的新階段了,超級有意義的。”
羅致一直覺得她骨子裏是崇尚浪漫主義的,她對於生活總是有著始終割捨不掉的那麽一點點理想化。
不幸的是她愛上了另外一個骨子裏崇尚浪漫的男人,他年少輕狂時不羈又多情,幾乎不曾斷過風花雪月,後來也心甘情願斬斷桃花為她駐足,可最終還是為了心頭的白月光朱砂痣,舍棄掉了她這位交往多年的女友。
這又是多麽理想化的“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愛情範本,多麽合男人的心意。周任在這種兩難的抉擇之中選了呂先芝,恐怕都要把自己給感動了吧。
思及此,羅致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卻不顯。
周任沒有說話,顯然用了一點時間來消化這個資訊。
羅致不緊不慢地說,“不過現在譯萱也不結婚了,不曉得有什麽打算,我也好久沒跟她聯系了呢。”
周任依舊一言不發,飲下了手中已經半涼的茶,修長的手指轉著茶杯,半晌,“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說罷起身就走,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些許焦急的意味。
她也不著急,等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了,才涼涼地開口,提醒道,“周總,合同一式兩份,您的那份還在我這兒呢。”
周任像是完全沒聽見一樣。
一出了尚善設計的大門,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司機便立馬把車開了過來,停在了周任的身前。
他隻顧翻出手機,低頭撥出韓譯萱的電話。
冰冷機械的女聲響起:“你所撥打到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