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很久很久沒能夢見她過了。”林暉像是被寒風嗆著了,他咳了幾聲,聲音有些恍惚,模樣有些局促,“可能是我內心的怯懦和逃避吧,你說的對,我自私地選擇了糟糕的路,還把一切責任推給了外界,推給了社會的不公,但……但其實不過是我根本沒做掙扎就向困難投降罷了。我這麼多年,或許不是沒能夢見朝霞,而是不敢夢見她,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能用什麼面目去見她。”
“我是個懦夫,我把自己的失意和痛苦放縱了,我用名利麻痺自己,用和朝霞相似的臉掩蓋過去,我……”林暉深吸了一口氣,“端端,你說的話,都是對的。”
“我知道你現在根本不想見到我,覺得我是一個卑鄙齷齪的中年人,覺得我每句話都是在撒謊,我也不指望還能重新獲得你的信任,但我隻想告訴你,謝謝你,謝謝你還願意罵我。”
林暉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用朝霞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律所,把它當做自己和朝霞的孩子,這些年我看著朝暉走的越來越遠,但可能我自己也走的太遠了點,遠到完全偏離了自己初心,遠到完全失去了自己。”
白端端抿緊嘴唇看著林暉。
“我把杜心怡辭退了。”
白端端露出些許意外的表情。
“朝霞死了,就算別人有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但也不是她,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代替她,我的自欺自認應該夢醒了。”林暉低下頭,“端端,之前在朝暉的日子,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白端端想起因為杜心怡吃癟的那些過往,當初自己等了多久林暉這句道歉啊,然而事到如今,真的聽著林暉當面講出來,她卻反而覺得一切早就釋然了。
“沒關系。”她的聲音輕淺,“我沒有生氣了。”
林暉抬起頭:“我想我是時候給自己放個假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該做點什麼了,我不想未來和朝霞泉下見面,自己都無顏見她,朝暉頂著她的名字,或許應該做點她期待我做的事。”
林暉深吸了一口氣:“端端,今天我和C市幾個偏遠村鎮的法律援助中心完成了籤約,未來五年裡,朝暉會無償與那幾個法律援助中心合作,代理需要法律援助的案子,不論大小。為了更好地服務那些偏遠村鎮需要援助的人群,從明天起,未來五年我都會常駐在C市了。今天,也算是我來和你道別的。”
C市是距離A市五小時車程的貧困市,物資匱乏,幾乎全是山路,交通不便,基礎設施和教育醫療水平都相對落後,有些偏遠的村鎮裡,連個像樣水平的招待所都沒有,就算體驗生活都沒有人願意去,沒料到林暉竟然準備過去待五年……
白端端內心復雜,眼前的林暉表情憔悴眼睛布滿了血絲,然而提起法律援助,他的臉上第一次展現出了欣慰和帶了憂傷的平靜。
人永遠必須進行自我救贖,朝霞姐姐不在了,林暉如今也終於想到了該自己走出來,這於他而言,大概真是一種充滿陣痛的重生,然而並非壞事。
白端端真心實意地給予了祝福:“朝霞姐姐泉下有知,會替你高興的,過去已經過去了,放眼未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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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臨大概見白端端態度和緩,開口道:“季臨那邊……”他有些尷尬和難堪,“我之前給他試圖發過信息也打過電話,但他顯然不想見到我,但我其實不是想糾纏他什麼,我隻是覺得你說得對,這麼多年來,我欠他一個道歉,他不願意見我,能不能請你把我的道歉傳達給他。雖然當初的傷害無論如何彌補不了,但我還是想我應該向他道歉。”
可惜這一次,白端端果斷地拒絕了他:“我沒有辦法幫你傳達道歉,這種事我沒有資格,季臨也沒有義務一定要聽取你的道歉,你當然可以選擇道歉,但是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並不是所有的道歉都會被原諒。”
林暉垂下了頭:“對不起……”
看得出來,林暉此刻的情緒並不穩定,弦崩得太緊,是很容易斷的,寒風裡,他模樣滄桑悽涼,白端端想起過去他對自己那些真切的好,終是朝他鞠了個躬。
“過去的一切,謝謝你。”白端端抬頭看向林暉,終於輕輕道,“C市條件艱苦,以後也請多保重,林老師。”
林老師三個字,讓林暉詫異地抬起了頭,他的表情裡終於帶了點神採,然後他也像是釋然地朝白端端微微點了點頭,鄭重道:“我會的,端端,這一路,也謝謝你了。”
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際遇便是如此,人生路上同行一程,有過互相扶持、感激、矛盾和爭執,終究是會分開,然而下次再相遇的時候,白端端想,林暉也好,自己也罷,或許都成長蛻變成更好的人了。
——
季臨沒有時間留給林暉,但同樣的,似乎也沒有時間留給白端端,白端端其實很想和季臨聊聊最近發生的事,然而季臨卻越來越忙,忙到白端端甚至連見他一面都變成了一種奢侈,倒是禮物源源不斷地還在送過來,而這幾乎是第一次白端端收禮物竟然收的一點不開心。
白端端覺得自己是時候發作一次尋求一下自己作為季臨女朋友的存在感了。
隻是很快,她就放棄了這種打算。
中午吃飯的時候,雖然沒逮著季臨,但白端端意外撞見了容盛,雖然對方見了自己大概聯想到自己的死亡廚藝,臉上就露出了便秘的表情,但白端端最終還是靠著武力威脅把容盛給堵截住了。
白端端本來想從容盛那兒旁敲側擊打聽下季臨的近況,然而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容盛就主動交代了,他瞪著白端端,絮絮叨叨地埋怨:“你和季臨能不能不要一個兩個都板著面孔啊?都快過年了,開心點不行嗎?成天黑著張臉,搞得我也被你們的低氣壓影響,心裡每天都很忐忑,睡眠質量都受到影響了,最近季臨還不知道怎麼了,成天拉著我一起加班出差,我還沒找到對象呢,我一個要相親的男人,是需要時刻保養的啊!”
他非常哀怨:“季臨吧,接了個和他爸當初那個事相似的案子,目前完全沒有頭緒,又想起他爸那企業後來的發展,他心理壓力真的非常大,每天情緒都很緊繃,這還情有可原,白律師你這是怎麼回事呢?我看你每天名牌包啊鞋啊的輪番換,這麼光彩照人的,板著臉是為什麼呢?”
白端端愣了愣,隨即皺了眉:“季臨遇到了什麼案子?”
“就他以前一個老客戶,是個納米技術企業,這客戶最初和季臨合作時,也就處於初創期,算是季臨和對方一起互相見證著彼此成長起來的,現在規模越來越大,眼看著就有希望上市了,結果遇到了資金鏈困境,眼見著這個月員工工資都要發不出了……”
何其相似的故事,白端端心裡咯噔一下,追問道:“然後?”
容盛嘆了口氣:“然後這企業老板手下的幾個高管反水了,把企業的商業機密賣給了競爭公司,納米公司老板想要起訴這幾個高管,這幾個高管吧,結果不知道從什麼渠道先聽到了風聲,於是先下手為強,把證據全部消滅了不說,然後甩了個主動離職的辭職信,問題還特別下作,走之前把這納米企業所有的書面合同備份版全部燒了,這被燒掉的,除了公司和別的企業的商業合作協議外,還有所有工人的勞動合同!”
“之後就發了匿名群郵渲染了企業的困境,告知員工自行討薪,公司已經發不出當月工資了,並且暗示書面勞動合同全部滅失,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說企業沒有依法籤訂書面勞動合同而要求所有工作年限裡賠償雙倍工資!”
這麼又蠢又惡的操作,白端端沒想到竟然還能看到第二遍,而歷史竟然是驚人的相似,容盛說的沒錯,這個案子,幾乎活脫脫像是季臨爸爸曾經遇到過的……
“這客戶是季臨的老客戶,他非常重視,這納米企業幾乎是他看著成長到今天的,本身就有感情,而這幾個高管這麼惡心的操作,完全讓季臨想起自己爸爸的事,現在他是死磕這個案子了。”
“那目前的情況怎麼樣?”
容盛嘆了口氣:“完全找不到突破口,所以他壓力很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容盛隻是隨口抱怨,但白端端卻忍不住情緒跟著起伏起來。
對季臨隻管工作不管自己生氣歸生氣,但一到這種時候,白端端還是發現自己不爭氣地一顆心完全跟著季臨轉。
因為她能想象季臨的掙扎和壓抑。
相似的場景,相似的案情、相似的發展,如果他沒法阻止企業遭受巨大損失,那他的愧疚將是加倍的。
他爸爸當初出事的時候,季臨還小,確實束手無策,而或許也是為了父親,他選擇了法律,賺夠錢還錢後毅然回國投身了勞資糾紛領域,不僅是為了報復林暉,他一路不斷代理企業主,或許冥冥之中更是想著彌補自己的遺憾吧,他當初沒法幫助自己的父親,但想盡可能幫助和自己父親一樣遭遇的企業主。
如果這個案子他仍舊無能為力,那對他而言,不僅僅是輸掉一個官司,就仿佛時光倒流,季臨重新站在他父親的案子面前,卻仍舊無能為力無法拯救他的父親一樣……
白端端最後連飯也沒有吃,她直奔了機場,容盛告訴了自己,這個納米公司是D市的,而季臨此刻正在D市出差,半天前,他還簡短地回復了自己的信息,告知了今晚要入住的酒店。
雖然季臨極度言簡意赅的訊息裡完全沒有告訴自己這個案子,看起來也似乎不需要自己,但白端端坐在機場裡,卻迫切地想要見到季臨。
她想要陪在季臨身邊。
機場裡登機的廣播響起了第三遍,白端端在焦慮和不安裡終於登上了飛機。
——
三個多小時後,飛機在D市落地,此刻已是深夜,白端端打了車,直奔了季臨下榻的酒店。
飛機起飛前她給季臨發了短信,但是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回,白端端在酒店大堂裡等了一個小時,然後才見到了風塵僕僕從企業剛開完會回酒店的季臨。
他穿著深色的西裝,面目冷峻,挺拔而漠然,身邊是同樣西裝革履的男子,大約是企業方的負責人,兩個人一邊走一邊還在交談,表情嚴肅,季臨皺著形狀好看的眉,嘴唇緊抿,雖然仍舊像是出鞘的劍一樣鋒利,然而眉宇間仍舊沾染了淡淡的疲憊和陰霾。
他身邊的男人又和季臨說了兩句什麼,然後才告辭,準備轉身離去,白端端知道自己應該等對方徹底走開再出現,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她完全忍不住,她站起身,朝季臨小跑著衝過去,然後在季臨抬頭驚愕的目光裡狠狠衝進了他的懷裡,她緊緊地抱住了他。
季臨也有剎那的意外,但很快,他緊緊皺著的眉舒展開來,他沒說話,隻是也抱住了白端端。
白端端把臉埋在季臨的胸口:“季臨,我想你。”
季臨愣了愣,然後加深了這個擁抱。
企業方的負責人還沒走遠,他轉身看到了突然出現衝進季臨懷裡的白端端,臉上露出意外和愕然的神色,然後他看到了季臨冷峻臉上突然柔和下來的表情,這讓他更加意外和愕然了。
他認識季臨那麼多年,幾乎是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季臨懷裡的女生,他想,季臨一定很愛她。
——
季臨和白端端在大堂擁抱後短暫的分開,然後一同上了電梯,季臨的樓層在二十樓,兩個人出了電梯好像花了最大的克制力走到了房間門口,然後在季臨掏房卡的時候這種自制力就崩盤了,季臨一隻手摟著白端端,一隻手刷房卡,一邊俯身兇狠地吻她,“嘀”的一聲,然後季臨近乎粗魯地踹開了房門,他仍舊摟著白端端,加深了這個久別重逢般的吻,兩個人就靠在剛關上的房門上,白端端的背抵著微涼的房門,嘴唇上卻是反差最強烈的熱烈纏綿。
不需要言語,想念和愛意已經從兩個人不願意分離的唇瓣上互相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