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暉還在發著短信——
“我給你帶了兩盒螃蟹,螃蟹快下季了,這兩盒蟹膏都很肥,你就下樓來領一下,我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
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今天上午林暉把自己給膈應了,但過去對自己確實有恩,完全拉黑老死不相往來白端端也做不到,白端端又實在挺好奇季臨和林暉之間的舊事,她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去見他一面。
——
林暉確實在樓下的咖啡廳,也確實帶了螃蟹,他的神色有點蒼白,與此前上午氣定神闲的模樣大為不同。
他專門訂了個小包間。等白端端就坐點了咖啡以後,他盯著白端端看了兩眼,才有些幹澀地開了口:“端端,你是不是和季臨在一起了?”
他幹巴巴地確認道:“你是不是和他在談戀愛?”
白端端愣了愣,然後大方地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能理智點,聽完我說的話以後和他分手。”
白端端皺起了眉看向了林暉:“林律師,我以前是叫你一聲林老師,但並不代表這就認可你是可以對我私生活指手畫腳的長輩,你今天叫我來如果是說這件事,那沒必要,我很忙,我要上樓了。”
林暉卻是拉住白端端,他神色難看道:“端端,我真的是為了你好,你先把我要說的話聽完,聽完後你再做出決定。”
他咳了咳,然後朝著白端端拋出了一枚重磅炸彈——
“季臨並不是真的喜歡你,他和你在一起,隻是為了想要利用你,為了想要報復我。”
白端端徹底皺起了眉頭。
一時之間她突然有點恍惚,總覺得自己好像走錯了地方,誤入了什麼狗血劇組的拍攝現場,林暉到底在說什麼東西?季臨是為了報復而和自己在一起?這是什麼想象力豐富的劇情?
林暉抿了抿唇,似乎是料想到白端端的這一反應,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端端,我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他看向了白端端的眼睛,“我以前,曾經代理過的一個案子,對方當事人是季臨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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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端端這下抬起了頭,盯向了林暉。
“那還是近二十年前,當時你都還沒上大學,可能都還沒滿十歲吧,我也才隻有二十多歲,剛成功留校成了法學院的一名助理講師,因為當時讀研期間就能掛律師證,掛證沒現在這麼查的嚴苛,所以我早就已經成功拿到律師執業證書了,一邊備課,一邊掛在律所兼職,當時準備學校的工作遊刃有餘的情況下,便想小試牛刀嘗試下律師工作的挑戰,也是那一年,我開始辦案子了。”
“所以季臨父親的案子是你辦的第一個案子?這個案子發生了什麼,才導致季臨一直和你有什麼過節?”
“倒不是第一個案子,是第十一個案子,我記得很清楚。”
“這個案子你贏了嗎?”
“贏了。”林暉頓了頓,他垂下視線,“這是個勞資糾紛案,季臨父親的工廠面臨資不抵債的情況,已經沒有按時給勞動者發工資了,我代理一千多個員工和幾個高管,為他們維權討要工資,我勝訴了,勝訴後,為了支付這筆工資和補償金,季臨的父親不得不宣布企業破產,最終成立清算組變賣了資產償還,但他家的企業……也就這麼倒了。官司勝訴勞動者拿到錢後沒幾個月,季臨的父親就自殺了。”
白端端徹底安靜了下來,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才是合理的,因為她根本四肢發冷頭腦空白,季臨從沒和她說過這件事,她根本不知道他的父親原來那麼早過世,並非是出於疾病。
“他家的公司叫季欣藥業。”
季欣藥業?
白端端心中驚愕,她知道這家企業!
因為季欣藥業的破產曾經是A市循環了一個多月的大新聞。這幾乎是一家A市曾經家喻戶曉的企業,由A市當地的企業家自主培育創辦,並在兩年內連續得到了多輪融資和市場看好,在第三年,其設計的兩款抗癌靶向藥物就預計能在第四年在大陸上市,免疫細胞基因治療候選藥物的臨床試驗也在有條不紊的推進中,幾乎是屬於一片紅火,甚至新聞媒體多次報道按照預期,季欣藥業計劃後年登錄港交所,募資上市。
而作為一家A市自主培育的企業,季欣藥業也曾是當地新聞電臺競相宣傳採訪的對象,連白端端這種並不喜歡看新聞的小學生,也頻頻各種渠道聽到相關新聞,或者看到相關的宣傳。如今回想,白端端也還依稀記得,據報道,這家企業的季姓老總,是海外留學歸國創業的。
直至今日,白端端也仍舊不太懂醫藥行業,隻知道足夠燒錢,也足夠賺錢,因為當時幾乎隔一陣新聞裡,就能聽到季欣藥業獲得X億元融資這類相關報道,雖然不知道這公司具體是做了什麼,但白端端幼小的心靈,隻留下了兩個大字的印象——有錢。
這公司有錢,這公司老板有錢。白端端甚至記得很清楚,季欣藥業當時研發新藥,投資全是按億來計算的。
當然,如果隻是這樣,她未必能這麼清晰地記得季欣,她至今能這麼牢牢地記住這公司,歸根結底還是它傳奇般的命運——本來如火如荼勢頭一片大好,後年都說要登錄港交所了,新聞媒體間都是對這企業和創始人的溢美之詞,可突然之間,白端端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新聞裡再出來的,就是季欣資金鏈斷鏈,季欣藥業不行了,投資方撤資,拖欠員工工資……總之突然從歌舞升平的正面形象,完全變成了鋪天蓋地的負面新聞。
再之後,聽到的便是季欣藥業徹底破產資不抵債的消息了。
白端端此前也不過因為父母闲聊才知道這事,完全沒往心裡去,卻沒想到這個案子在近二十年後竟然與自己如此息息相關,這案子當事人的兒子是自己的現男友兼上司,而這案子勞動者的代理律師則是自己的前老師兼前上司……
季欣藥業破產,當時隻是無足輕重的六個字,然而如今看來,那卻是改變季臨人生最驚心動魄的轉折點。
季臨說過自己十三歲就出去打黑工了,也有長期在廚房後廚幫工的經歷,白端端曾經十分好奇並且也多次追問過,但他都不置可否最終轉移了話題,白端端過去隻單純地當季臨從小家境比較窮困,才會窮人孩子早當家,然而卻沒想到,他最開始,也是個天之驕子般的小少爺的……季欣藥業掌權人的兒子。
然而多變的商業環境使他父親面臨了困境,然後情勢急轉直下,他的人生也經歷了大起大落。
白端端的爸爸一開始在國企時家裡算個小康,後來被騙辭職創業才開始過得緊巴巴,最後爸爸的那場截肢手術使得家裡幾乎風雨飄搖,從小康到捉襟見肘已經是巨大到白端端無法忘懷和排遣的落差,設身處地來想,那季臨從天之驕子到成為過街老鼠般的欠債者之子,經歷當時A市整個輿論的口誅筆伐和注視,這種壓力和難堪痛苦,恐怕根本不是她這個沒經歷過的人可以想象的,何況季欣藥業出事時,季臨才十幾歲……
如果季欣藥業隻是從蒸蒸日上變成瀕臨破產,其實還不會被人記那麼多年,最讓季欣藥業成為很多人茶餘飯後談資的,是破產沒多久後創始人季承治自殺身亡的消息。
他死的其實很平靜,是晚上趁家人熟睡後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以至於家人第二天早晨發現撥打120急救時已經回天乏力。
白端端從沒想過,原本覺得隻是新聞裡遙遠的某個人,竟然就是季臨早早去世的父親。
一瞬間,她隻覺得百感交集的復雜和壓抑,即便不用想,也知道季臨當初經歷過什麼。
林暉見白端端臉上露出了沉重的凝思,以為終於說服了她:“這個案子是我打的,因為我的介入,最終他們家的企業輸掉了官司,最終進行了破產清算,而季臨的父親也大概是受不了這麼大的落差和壓力,最終自殺身亡了。”
“季臨一直一直認定,是我害死了他的爸爸,如果不是我,他爸爸根本不會死。”講到這裡,林暉的聲音也帶了點艱澀,“他父親出殯的時候,我其實去了,知道他家不容易,也想略盡點綿薄之力,但是季臨當初發了瘋一樣地撲上來,像是要和我同歸於盡一樣咬住了我的手腕,直接把我手上一塊肉也咬掉了,當時就血肉模糊,他才十來歲,但看我的眼神裡充滿了不屬於那個年齡的恨意……”
林暉說到這裡,拉開了袖子,他右手手腕上確實是有個傷疤,原來白端端並沒深究過它的來歷,而直到這一刻,她才恍惚地終於知道了答案。
林暉沉重地嘆了口氣:“其實一開始我每年都給季臨匯錢,但是都被他退回來了,他有超乎尋常的自尊心,因為就算我沒有用自己的名義匯錢,他也原封不動的退回,後來聽說他上了大學,然後又通過獎學金去了美國,時間過的久了,我也就忘記了這件事,直到幾年前他重新回到了A市。”
他看了白端端一眼:“後面的你就知道了,他在美國做的是高端非訴業務,然而回國以後就轉行了完全沒有基礎的勞資糾紛方向,並且處處針對朝暉。”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釋然,也一直沒有忘記,心裡對我還是充滿了當初的恨意,我想他回國就是為了報復,為了針對我,而你……”林暉有些憐憫又遲疑地看向了白端端,像是最終下定決心般一鼓作氣道,“端端,他業務上確實搶了朝暉不少創收,也確實給我造成了很多困擾,但我畢竟在A市這麼多年,朝暉的規模和口碑擺在那兒,總不可能被他這樣趕盡殺絕,所以我猜想,他覺得對我專業領域的報復實在不痛不痒,已經無法滿足自己的復仇心了。”
“所以他來接近了我?”
林暉點了點頭:“我知道這樣直白地告訴你很殘忍,或許你根本無法接受,畢竟你……你和他剛談戀愛,他為了接近你討你歡喜,大概是非常順著你寵著你的。”
林暉深吸了一口氣:“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雖然之前我們工作上有了摩擦和分歧,但我一直把你當成我最親密的後輩來看待,我有朝一日退休了,那我手裡的案源,自然都是要分給你的,季臨見沒法打擊我,大概就想出了招數報復到你身上,你知道朝霞當時把你是當成親妹妹的,一直關照我要多提攜你多關心你,你對我來說,確實是不同的。你要是因為情傷遭遇了重大挫折被折磨得非常痛苦,我也不會開心。”
林暉眨了眨眼,有些尷尬地補充道:“何況你知道圈子裡關於我和你,一直有很多版本的傳聞,雖然我們隻是單純的上下級和師生關系,但總有些好事之徒會編造謠言,沒準傳到季臨耳朵裡的就是失真的版本,他或許覺得把你從我身邊搶走,就是對我最有利的報復了。”
林暉的話點到為止,但白端端很快明白過來,林暉要說的無外乎這個意思——季臨誤以為自己曾是林暉的前女友,甚至兩人藕斷絲連內心還情深意切,而季臨作為對林暉的報復,則是橫刀奪愛,奪走他心愛的女人……
……
林暉的話確實對白端端而言是個信息炸彈,她沒想過原來季臨認識林暉竟然比自己還早,和林暉之間還有這樣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淵源,然而即便此刻,白端端仍舊非常冷靜地梳理了林暉話裡的所有信息。
然後她看向了林暉:“既然你早就知道季臨是季承治的兒子,也知道他恨你,那你為什麼之前裝成完全不清楚他和你之間這些舊事的模樣,還讓我代為邀請他一起和你共進晚餐,隻輕描淡寫說你們之間有點誤解?”白端端微微抬高了聲音,“可這是一點小的誤解嗎?你心裡既然這麼清楚前因後果,為什麼還找我約季臨?你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見你。”
林暉愣了愣,然後才露出了苦笑:“端端,你對我太提防了,我和你說這些事,真的並不想害你,也不是為了挑撥你和季臨之間的關系,我隻是真的很擔心你。”
“確實,我之前就知道季臨是誰和我有什麼過節,但這畢竟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從朝暉跳槽去別的律所,這本來就是我的錯導致的,就算我沒錯,也不能禁止你在圈內自由擇業,我一開始並不想把你牽扯到這件事裡來,因為這和你根本沒關系,但當時我開始發現你和季臨走的有點太近了,你對他已經到了一種下意識的維護,所以我有點擔心,害怕季臨錄用你是為了利用你,才想出了那個辦法。”
“所以你是想要試探季臨?”
林暉點了點頭,有些欣慰白端端的聰慧和一點就通:“是這樣,季臨對我是幾乎達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我想,如果你向他提及一起和我吃飯,他大概光是聽到我的名字就會當場發怒……”
白端端冷靜地看著林暉:“但是季臨沒有。”
“是的,他沒有,所以我才更擔心了。”林暉喝了口咖啡,“如果他當場發怒,那我反而覺得沒問題,因為他壓根不屑於掩蓋對我的真實態度,說明心裡反而沒鬼,但他竟然什麼也沒說,隻是沒接你的話茬,把一起吃飯這事給淡化處理了,可他對我這麼恨,怎麼會忍呢?據我了解,他大學裡甚至因為我,和同學引發了爭執,最終還打了架,不僅為此賠付了醫藥費,還差點吃了處分……”
“那時候我就隱隱不安了,所以才一直關照你,要當心季臨,但我也沒有十足把握就指控他,畢竟這麼多年了,他也成熟了長大了,未必是當初那個一點就炸的小男孩了,你在他手下幹活,如果他也沒有因為這件事和你生了嫌隙,那我自然也不會再提,免得你以後工作上面對他都尷尬,隻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打得是這個算盤,他竟然為了報復我欺騙了你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