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對方快出門時,他似想起什麼,又飛快叫住:“對了——”
佥事忙駐足聽他吩咐。
“過兩日我有私事要辦,會離開會川幾天,若有什麼要緊公務你暫且替我周旋著,等我回來再處置。”
他應著說:“是。”
低眉順眼地倒退著出了房門,兵備佥事這才隱晦地衝兩側的守門衛交換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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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城,禁宮之中。
梁皇後站在鴻德帝的寢殿外,見那侍奉湯藥的昭儀領著她的貼身宮女對著門扉又一次搖頭嘆氣。
她悄悄挑眉,能看清青玉碗裡的藥汁份量分毫未減。
顯然皇帝還是沒能喝下去。
梁雯雪故作詫異地問:“陛下依舊進不得湯水麼?”
年輕的妃嫔見是她在側,趕緊欠身行禮,隨後發愁地不知怎麼是好,“可不是,喝一碗吐大半。
“偏御醫又說得腹中有食兒才能服藥,這可難為人了,總不能捂著聖上的嘴不讓吐吧?”
“你是最細心的。”皇後跟著惆悵,“連你都沒法子,旁的人更伺候不好了。”
“唉!伺候得好不好有什麼用,得陛下自己肯吃才行呀!”
昭儀一甩袖子同她告辭,“嫔妾先去換身衣衫,過會兒再來服侍聖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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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雯雪十分溫和:“你忙吧。”
送走了後妃,她卻沒有進屋打攪鴻德帝,反而帶著心腹步出禁庭,行至前朝與後宮交界的甬道處。
天子病重,梁國丈如今也不遮遮掩掩地去太監值房喝茶了,明目張膽地站在那兒等她。
“怎麼樣?”
皇後朝周遭一番警惕地環視,方壓低聲音:“人還在病中,幾時能醒暫且沒有定數,但可以肯定的是——
“這些天他是無力理會朝事了。”
梁少毅點頭,“那就好。”
“時候正好。”
他補充道:
“我們的人也差不多準備上了。”
此刻的商音猶在重華府裡握著一卷僅看了幾頁的書冊託腮出神。
窗外的天陰雲密布,眼見行將下雨,院中的丫鬟僕役們忙著把不耐風雨的花木都搬到廊下去,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雲瑾自院外進屋時,公主的醒目陡然發亮,轉身問:“如何?是不是來信了?”
老宮女不忍她失望,但又無能為力,隻好抱歉地牽了牽唇角,那表情不言而喻。
商音眼底的光暗淡下來,沒奈何地抿起嘴,輕輕一垮雙肩,仍舊坐了回去。
她安慰:“驸馬也才去了半個多月,早著呢。殿下耐心等等,或許明日就有消息了。”
隋策說,有進展才和他聯系。
既然書信遲遲未至,就意味著沒有進展。
大石子坡在元江州。
離會川足足一天一夜的路程。
到了元江還不算完,這地方實在太偏了,一時半刻無法抵達,得從州到縣,從縣再到鄉裡,輾轉半日山路,還要由當地經驗老到的獵戶指引方才能尋得當年遺跡。
天色漸暗,隋策打發獵戶離開,自己則驅馬踩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荒草往地圖上勾出的舊址蹚去。
大石子坡之所以以此為名,是因周遭山壁皆為大塊光滑峻峭的白石,石頭在日曬風吹下愈發滄桑,幾乎寸草不生。
倒是底下的山路叫野草埋沒得不見其形。
入口在兩山相間,比一線天略寬敞些。
他循著這條高聳的夾道走進谷底。
甫一穿過“一線天”,視線倏忽開闊起來,飛鷹自頭頂展翅翱翔,有清麗的鳴啼聲回蕩在山坳。
眼前是廣袤的平地,和隋策想象中的“坡”相去甚遠,更似個過於規整的碗狀。
說不清已有多少年無人涉足,山谷遍野生著堪稱張狂的雜草,好些竟沒過了玄馬的膝頭。青年握著馬韁穿梭於這片荒涼的野地,萬籟俱靜,他莫名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死寂,這種感覺和以往杳無人跡的山林是不一樣的,是完完全全沒有生命的靜。
十多年前平叛之戰留下的殘骸早被經年累月,滄海桑田得不剩什麼。
聽聞梁少毅上繳了近千顆叛軍人頭,將凌氏一族殺得斷子絕孫,想必這片土地曾染遍了鮮血,但此刻也都沉澱在荒蕪之下。
隋策忽然像瞧見了什麼,勒住韁繩利落地抬腿下馬。
他用腰間輕劍斬斷礙眼的草,旋即屈膝蹲身,撥開地面盤根錯節的野莖。
底下是一口鐵鍋的殘片,有燒焦的痕跡。
再往旁邊探索,很快便摸到一塊浸著泥土和潮氣的不明之物,他用力一扯,仿佛牽出蘿卜帶出泥,呼啦啦□□一大片雞零狗碎。
鍋鏟、碎布、半邊撥浪鼓,以及沒有被火舌卷盡的木料,磚瓦,鍋碗瓢盆……
隋策不禁皺起眉。
怎麼會有這麼多尋常的生活物品?
難道凌氏叛黨當初除了在此地招兵買馬,也收留婦孺嗎?
還是說,此處本有人生活,後來才讓凌家人趕跑的……
有那麼一刻,他萌生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偏偏四下裡微風正輕拂,長勢駭人的蒿草們即刻雜亂無章地開始招搖,在他周遭詭譎得仿佛有遊魂低鳴。
隋策注視著充斥滿眼的青綠,牽馬一面走,一面打量足下深埋在泥濘與荒草地裡的斷壁殘垣。
不多時他停住腳步,前方半凹進去的山壁間隱約放置著什麼,東西不舊,看上去還很新。
他將馬暫且系在旁邊的樹上,打起垂下的一簇藤草鑽到洞內。
那裡頭居然擱著幾口大箱子,邊沿以桐油密封。
隋策撥開匕首,不怎麼費勁便拆了開來。
箱頂一掀,沉甸甸的玄甲戰袍頓時反著微光射在他眼角。
幾乎是在瞬間,青年的心裡便暗道不好。
還沒等他松手往外走,遠處就聽得一個嗓音帶著比捉奸還興奮的語氣趾高氣昂道:
“好啊,隋大將軍。”
“早看出你心懷不軌,本是多個心眼盯著你的舉動,想不到現在竟捉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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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章
隋策打起頂上礙眼的一串藤草, 陽光有些刺目,他回眸時多帶了點不耐煩的神色。
背後排開一行成三角的騎兵。
為首那人重甲披身,從頭到尾防護得十分嚴實, 他眯眼看了好久才看出是第一天在官道上迎接自己的會川衛千戶。
難怪從那之後就沒再看見他。
隋策聽完覺得好笑,吊兒郎當地將手臂搭在膝上, 似乎被對方給逗樂了,“我說怎麼這麼順利, 原來在這兒等呢。”
他一抬下巴, “守好幾天了吧?真難為你。”
千戶對他的嘲諷置若罔聞, 依舊大義凜然:“隋策, 你原駐守京師, 此番竟主動要求下西南調查兵備一案, 可見心懷不軌,怕是老早就與地方上這些蠢蠢欲動的亂臣賊子暗通款曲了吧?”
“不妨告訴你。”
他得意地挺直了背脊, “那幾個讓你推出來頂罪的替死鬼,已在酷刑之下招供了。你——”
千戶揚刀一指, 活像戲臺上耍大刀的老將軍,“私竊朝廷軍備,私造兵刃武器, 有謀逆之嫌。其心可誅,罪大惡極!”
隋策索性坐在了山洞門口,全當是聽了個屁, 好整以暇地問他:“诶, 是老梁頭派你來的嗎?”
“大膽!”
他還在唱, “人證物證聚在, 看你如今怎麼抵賴!說!其餘兵備被你轉移去了何處?你的同伙呢?”
青年凝眸思索, 頗為好奇, “所以……此番是梁國丈故意引我出京?”
他說完就忍不住笑,“你們就用這種掩耳盜鈴的手段抓我……唬小孩兒呢?”
“上峰那叫高瞻遠矚。”千戶朝天遙遙一拱手,“早看出朝中奸佞有不臣之心,特使巧計誘亂黨上鉤!”
見兩人全然是各說各的,雞同鴨講,青年也就不再強求,嘆了口氣,隻拿尾指挖挖耳朵。
千戶看他如此態度,心中了然地點點頭,“好啊,你不肯招認是吧。”
言罷便指使左右,“大獄裡頭總有撬開嘴法子——把他給我拿下!”
知道隋大將軍並不好惹,卻也隻帶了寥寥幾個兵卒,儼然是想逼他動手,他若一動手,反賊的罪名可就落實了。
隋策才沒這麼傻。
他輕慢地坐在原處,任由這幫人拽起來,從始至終連根指頭都未伸一下,便被迅速解除了武裝,長刀一橫架在脖頸上。
收押得如此順利,那位氣勢洶洶的千戶自己都有些意外,眼角跳得仿佛繃不住,最終才勉強維持冷面:“帶走!”
商音一直等到十月底也沒能等來隋策答應過要給她寄的書信。
今秋把消息帶給她時,她起初還不敢相信,隻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麼?”
公主從桌案前猝然起身,“指認他謀反?”
大宮女認真地頷首。
她匪夷所思:“不是去西南巡查的嗎?怎麼回來一趟自己反而惹了一身腥……他這是在搞什麼!”
簡直前所未有的事情。
今秋也是在付臨野那裡探聽到的:“外面的說辭是說驸馬爺從前就在西南一帶做駐軍,人脈廣闊,便於他發展勢力,加上有長風軍裡服過役的幾名軍官指控,證據雖然看著離譜,但實在齊全。即便是刑部,也不得不把人扣下詳查再審。”
“胡說八道,亂七八糟,這叫什麼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