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動了兩下,故作倨傲:“知道我不要見你,那你還使手段約我出來作甚麼?”
青年的聲音低沉中透出一絲疲憊,偏他還在淡笑,“我想和你聊一聊關於梁家的事。”
商音順口而出:“對付梁家我自己……”
他輕輕打斷,“你自己會有辦法,我明白。”
“不過。”隋策不著痕跡地引誘著,“白送上門來的消息,不要白不要,不是嗎?”
話到了這個份兒上,商音著實是再找不出什麼不近人情的推辭來,她終於猶猶豫豫地轉過身。
隻這麼一轉身,抬眸觸及到他的目光,公主心頭瞬間一軟。
接著莫名地感覺喉頭哽痛,舌尖發酸。
隋策好憔悴啊。
商音捏緊了五指。
此前在舊書庫時光線昏暗,竟沒發現他整個人如此清瘦了。
“坐下說吧。”
隋策往石桌邊讓了一讓,頗識相的揀了一個離她最遠的位置。
多不容易兩位主子才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面說會兒話,今秋與雲瑾皆知情識趣地沒有上前礙眼,隻遠遠地守在水榭外,替他二人把風。
隋策將一份手抄的稿子遞過去。
“和離之後我仔仔細細地徹查了梁少毅的底,他在皇史宬裡的卷宗我調來看了,這是偷偷誊抄的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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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音接了,低頭飛快一目十行。
他的字其實比較飄,總寫得龍飛鳳舞,雖不難看卻常常潦草得難辨其形。從前她就說過他好幾次,如今放在自己手裡的這份竟出乎意料的工整,像是刻意一筆一劃寫下來的。
“西南一帶一直是梁家的勢力範圍,耳目眾多,雖說年初倒了個周伯年,可依舊不影響他對這塊地方的掌控。”
隋策說道,“你我都清楚,當年梁家是靠平定凌太後的黨羽方取信於陛下的。”
鴻德帝雖是太後親生,但昔年登基時過於年輕,加之凌後權欲旺盛,朝中亦有凌、蒙兩家一手遮天,根本難以真正掌權。
甚至隻能等到熬死了自己母親,才慢慢開始收拾朝政。
天子對於太後一黨恨之入骨,自然也憎恨企圖卷土重來的凌家勢力。
“據說梁少毅正是在西南的大石子坡附近發現了叛黨蹤跡,並在夜間突襲敵營才將對方一舉殲滅。”
他吐了一口悠長的氣,思索著緩緩而言,“那時我還小,聽了也沒往深裡想,如今琢磨起來卻隻覺得奇怪。”
商音從稿子中抬起頭:“哪裡奇怪?”
“我翻過大石子坡附近的地形圖,屯兵的話,此地並非是上上之選,反而因四面群山合圍,隻一條險道進出而顯得非常局促逼仄。實在不像用兵之人會考慮的安營之處。”
“會不會……”公主揣測,“是凌家人的確不熟悉兵法呢?”
“他們也許隻是一群烏合之眾啊。”
“就算這樣,那地方易攻難守,連最基本的物資運輸都十分不便。”
他解釋,“而在皇史宬的記錄上卻寫‘凌氏於此密謀始自太後駕崩前’,整整一年,糧草、軍備以及傳信上諸多受阻,他們難道沒想過搬去別處嗎?”
商音因不通軍事,隻能沉默地思量其中利害。
隋策指腹拂過鼻尖沉吟道,“我總隱隱有預感,此事或許另懷蹊蹺。”
青年自言自語:“西南平叛是梁氏立足的根基,我在想,若能從這事上入手,揪出點什麼,那將會事半功倍,不比找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茬管用?”
商音聞言眸光裡燦然生輝,竟忘了和他的嫌隙:“我也是這麼想的。”
看見她在笑,隋策頓時輕松了不少,眼神無端柔和下來,哪怕數日忙前跑後,缺眠少覺也感到很值了。
“正好最近西南會川衛來報,說軍械庫的軍備有異,不是數目對不上就是質量參差不齊,想請京中派人徹查。”
“我已經去兵部請命,打算借這個機會親自到大石子坡一趟。”
她聽完卻不似想象中那麼贊同,目光遲疑片晌,“你……別去了吧。”
商音垂了垂眸,“我手下還是有人能用的,不過是跑腿的功夫,讓他們做就行。”
隋策倒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反應,輕輕調侃道:“你關心我啊?”
不等公主皺眉反駁,他很快笑完了,正色補充,“我去更妥當些,跑腿是跑腿,勘察是勘察,他們未必有我做得好。”
隋策伸手探向懷中,一面不由分說地決定:“七日後,也便是下個月,我啟程。”
“若有進展隨時與你聯系。”
商音還要再開口,一個精致的掐絲珐琅盒子就推到了她面前。
重華公主尚在奇怪,對面的青年便慢吞吞地開口:“不知道你的傷好的怎麼樣……”
商音下意識地迅速捂住脖頸,臉一下子便紅了。
“這是從前番邦進貢的玉茸膏,對祛疤痕有奇效,你要是能用上的話,就收著。”
公主殿下嘴裡支吾道:“用、用不上……我早好了。”
手卻不自覺地將盒子抄走,打開來聞了聞裡頭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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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策出發前照常去兵部領文書與令牌。
時近半下午,六部各司都在忙碌,幾乎沒什麼人進出,因而途經第二道宮門,他就瞧見幾個禁軍戳在那兒偷闲聊天。
言語間談論著何事他沒聽清,倒見幾人一聲接一聲地哀嘆。
隋策收起公文走上前,似笑非笑道,“怎麼了?一個個沒精打採的。”
一幹人等給嚇出了冷汗,差點沒站穩,待得發現是他,羽林軍們才算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隋將軍你啊。”
“可嚇死人了。”
“就是,就是。”
“是啊,得虧是我。”他打趣,“若叫你們汪同知撞見,你們今天可就麻煩大了。”
聽他提到汪寧,在場的羽林軍臉色頃刻難看起來,左右避諱地一打量,掩嘴朝他道:“何止是麻煩大那麼簡單吶。”
隋策看出他們神情有異,不著痕跡地挑起眉。
“您是不曉得,日前咱有個兄弟犯了點小錯處,姓汪的要殺一儆百,直接軍棍往死裡打,把人給打死了!”
青年目光一爍。
“他主事以來大伙兒多不怎麼服他,汪寧心知肚明,所以才想殺雞給猴看。唉,現在軍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羽林軍搖頭不已,“誰還敢對他說一個不字?”
隋策眼眸深邃:“沒上報兵部?”
“報了,上頭壓著呢,咱又擔心遭他報復,隻能不了了之。”
言罷就都是無能為力的感慨之聲。
他聽完同樣覺得難辦,摩挲著下巴遺憾道,“可惜我現在不在禁軍裡供職,想替你們掙個公道也名不正言不順。”
幾名年輕的將士連忙擺手,“不必不必。”
“大將軍您已去了京營,與汪大人算是同僚,再幫著我們說話總有僭越之嫌,哪能叫您費這心思呢。”
雖是這麼說,隋策終究不大放心,到底是共事一年的戰友,他想了想,“如今我要出京南下,少則半月多則數月,此事我會好好斟酌,待回京後再考慮如何回稟兵部。”
從前隻當他好相處,沒太多做上峰的架子,現下難能得此承諾,哪怕是句客套話呢,眾人依舊深感寬慰,連送他出去都帶了幾分不舍。
“行了。”隋策笑道,“好好值守吧,免得又挨軍棍。”
行至御街時,渺遠的山外不知從哪間廟宇裡傳來空茫的撞鍾之聲,沉鬱而悠長,餘音不絕。
他步子忽然一停,回頭望向身後巍峨高聳,颀偉壯闊的城樓。
皇城是盛世的皇城,陽光照耀處,有檐角金碧生輝,蓬勃興旺。
他想起汗青上毫不吝惜筆墨的書寫建國之初的硝煙戰火,民不聊生。
彼時的大應還是百廢待興的大應,帝王心系蒼生,朝臣鞠躬盡瘁。
而眼下的這座王朝正處在它一生中最鼎盛的時期。
既無窮明亮,又走下輝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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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差不多要到尾聲了,接下來多是劇情,讓我們愉快的迎來大決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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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章
南方比北方略暖, 隋策抵達會川時沿途的木槿花居然還沒凋謝,開得芬芳絢爛。
他此行名為督查實為欽差,臨時掛了個巡撫的頭銜。但隋大將軍軍功赫赫, 威震宇內,地方上的駐軍及兵備道佥事老早就帶人在官道處迎他。
軍備失竊, 再加上濫竽充數,會川州的都指揮為了避嫌, 當然不好主持事宜, 這才上書朝廷下派欽差, 以免落得個監守自盜的汙名。
隋策先是跟著兵備佥事到軍需庫走了一圈, 看過那些摻了劣質渣鐵打造的鎧甲, 也清點過缺斤少兩的武器。
“兵工作坊那邊對接的人呢?還有運輸的將士, 平時的輪班怎麼安排的?”
“人都問了。”佥事回道,“說是交貨時仔細核對過, 沒出岔子,入庫的記錄也都能對上, 但就是後來抽查出了事。”
隋策略一思索,“這麼說,問題多半是出在咱們自己軍中。”
他想了想, 打了個響指,“保險起見,還是再將這些人叫來, 我從頭審一次。”
“是。”
事情處理得很順利, 未出半月就將五六個不老實的低階軍官揪了出來, 一幹人等供認不諱, 隻說是因手頭緊, 才一並合計著偷些軍備換銀子。
哥兒幾個裡應外合, 從修改記錄到庫房值守,皆有他們的人,故而做得滴水不漏。
但問起軍備被賣去了何處,幾人卻又支支吾吾推說記不清。
橫豎已經查明了原委,拷問下落的事兒不歸他管,隋策隻將相關的卷宗要走,回官驛寫呈文去了。
他也想早些了結這樁公案,以便著手暗查梁家與大石子坡。
驛站外有官兵把守,青年伏案在桌,文稿上筆走遊龍字跡飄得張牙舞爪像要起飛,儼然一副書院小兒趕課業的架勢。
畢竟是京中大官兒,兵備佥事端了茶水進來,畢恭畢敬地親自給他滿上。
隋策隻匆忙投去一眼,道了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