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前院來客眾多, 安排原本在小倉庫外巡邏的一班護衛被臨時抽調去了戲臺邊,門口就隻四名看守, 遠遠聽得靡靡之音朦朧不清,各自都有幾分神往。
雲思渺是在此時驚叫出聲的。
她演美人計不行, 演聊齋倒很在行,矯揉造作地一“呀”,扭著腰肢癱倒在地, 惶悚喊道:
“有鬼!”
正門處的兩人對視一眼,果然分派了一個出去瞧瞧端倪。
“怎麼啦?”
她病歪歪地指著近前的一株槐樹,食指顫抖, 驚恐萬狀, “那、那梢頭, 梢頭飄了一抹白影!”
侍衛將信將疑地順其所指而望, 說時遲那時快, 當真有什麼不明之物閃過, 閃得極快,竟叫人看不清是黑是白。
對方儼然也駭住了,不自覺擺出戒備姿勢,“真有東西!”
雲思渺配合著花容失色,“呀!”
發現同伴舉止異樣,事情似乎沒有想象中的簡單,庫房餘下的幾名看守飛快交換了一番視線,再度推出一人過去一探究竟。
“幹什麼?大驚小怪的。”
那侍衛振振有詞,“剛才的確發生怪事,這位小姐說是幽魂,我瞧著倒像個人影,就在這兒——莫不是有賊人闖進來了吧?……”
趁眾人的視線都落在槐樹樹梢,庫房的西南面,隋策神不知鬼不覺地用早已備好的鑰匙打開了偏窗,落地輕巧一滾,隨即謹慎地將檻窗掩上。
一連串的動作堪稱行雲流水,眨眼之間,漂亮得簡直讓人想拍手叫好。
屋內彌漫著幹燥的霉味兒,大概是不見天日久了,氣息十分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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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掌心的鑰匙一拋,又輕輕接住。
這是第一日跟蹤梁敏之後,用計找人摸了來,打造的仿品,一模一樣,非常好使。
隋策做了三天的梁上君子,對裡面的情況可謂了如指掌,不假思索地繞進了最深處,在角落的酸枝立櫃正數第三格翻出一把銅鎖,開始專心致志地用銀絲絞開。
此時的前院裡。
耍雜技的班子退了場,戲臺上敲鑼打鼓地唱起了昆腔。
商音在席上最好的位置坐著,手裡吃著香茶,餘光卻在瞟那頭的梁國丈。老頭子態度恭謙地與信王並世子闲談,隻待他聊得差不多了,公主殿下才儀態萬方地起身,漫不經心地上去偶遇。
梁少毅在飄香藤邊乍見商音,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禮數周全地作揖:“喲,重華公主殿下,今日什麼風,竟把您給吹來了,實在是叫老臣納罕惶恐。”
她唇邊掛笑,拂了下衣袖示意他免禮,“梁尚書好福氣啊,三代同堂,兒女成行,如今嫡長孫也生得這般討人喜歡,往後長大成人,怕又是我大應不可多得的一個精英奇才吧。”
“借公主吉言,有重華公主惠澤庇佑,想來孫兒哪怕是個不爭氣的,今後也多少能沾點福運。”
商音微微歪頭,臉上的笑意不減,“瞧這回的周歲宴,辦得那叫一個精細巧妙,熱鬧非凡,想必費了尚書不少心思。”
梁少毅還沒來得及繼續虛與委蛇,便聽她接著道:“您這花甲的年歲,一邊忙於朝務,一邊忙於家務,還要抽出空闲施謀用智,真是辛苦了。”
“當心身體啊,大人。”商音意味深長地提醒,“前朝多少入了閣的輔臣殚精竭慮而死,一個不注意,指不定就要交代在案牍之上了。”
梁國丈面色自如地拱手應對,“殿下說哪裡話,老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陛下效力,死而後已。”
重華公主頗為贊許地笑著頷首,“說得在理。”
她打起手勢,“大人勞苦功高,本公主身為皇室一族,也不能虧待了老臣。正巧恰逢令愛孫周歲,便命下人備得此物,算是給小孩子的一些見面禮。呈上來——”
今秋依言捧起以黃綢遮蓋的託案,低頭行至公主身畔。
商音把綢緞揭開,語氣近乎和藹地開口:“特地讓工匠連夜趕制的純金長命鎖,希望能幫他壓壓命。”
被周遭的燭火一晃,那其中的珠光寶氣簡直要溢出來,可見價值不菲,不是等闲之物。
梁少毅隻一望就瞧見那長命鎖正面雕刻的虎豹獸頭,他目光仍舊波瀾不驚,心下確已十分了然,恭恭敬敬地替長孫謝了四公主的禮。
待得宇文笙領著她的宮女侍從行遠,一直注視著這邊動靜的梁敏之終於走到父親旁邊,眼睛雖盯著商音不放,話語卻甚為不解,“這個重華公主,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她破天荒登門,難不成就是送一份厚禮,再不陰不陽兩句?”
梁國丈略微側頭,說:“你不明白。”
“看清楚她送的那金鎖了嗎?上頭雕的是昔年開國之軍虎豹騎的戰旗紋樣,此紋現今早已不再使用,唯有皇帝頒發的丹書鐵券上才會有。”
老尚書揣起衣袖,眯眼打量商音倨傲的背影,淡淡道:“她這是在警告我。”
“隋氏曾是功臣之後,又與皇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陛下可以為了一二紕漏懲處隋家,但再進一步,可沒那麼簡單了。”
“宇文笙是讓咱們別得寸進尺。”
梁敏之聞言當即道:“那兒子去將這鎖扔了。”
“扔什麼?”國丈叫住他,“你活膩了?這什麼東西你都敢扔!回頭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他恨鐵不成鋼地收回視線,顰眉吩咐,“告訴管事,改明兒放進庫房裡鎖了便是。”
“是。”
長夏炎炎,小倉庫密不透風,不多時隋策便給悶出了一腦門兒的汗。
他擺弄那鎖芯,良久沒尋到關竅處。
雖有預感知道不容易打開,但想不到會如此之難……梁敏之對待這東西足夠小心,鑰匙藏得十分隱秘,否則自己也不至於兵行險招了。
彎成了鉤子的細絲在其中迂回摸索,忽然間,他眉頭一展,直覺碰到了機括,尚未來得及集中精神。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大喊。
“有、有刺客!”
那是個年輕的小廝嗓音,仿佛掐緊了咽喉尖嚎。
“快來人哪!有刺客!”
不知自己是幾時露了破綻,此刻也顧不得回想了,隋策咬咬牙,迫不得已隻能暫且丟下鎖頭,破開窗戶尋路出去。
然而這一聲喊,對方明顯提高了警覺,不過瞬息功夫,離街巷最近的幾面牆下便堵滿了人,出口全部封死,原路返回怕是行不通,幸而他所有防備,還另外備了一條不起眼的小道。
隋某人避開搜查的守衛,沿一排排灌木叢向目的地摸索,很快,那扇下人們為入夜後偷溜出府而私闢的通道就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背後忽遠忽近的喊打喊殺並沒減少。
亮起來的燈火比人頭顯眼,都在牆下閃動。
“抓刺客!”
“你們瞧見賊人沒有?”
“往那邊去了!”
隋策撥開了掩人耳目的柴堆,剛打算翻過去,冷不丁朝旁一瞥,不偏不倚,撞上了那位趴在牆頭,臉蒙面巾,呼哧呼哧爬得吃力的黑衣人。
他肩上背著個不小的包袱,沉甸甸的,叮當亂響。
許是覺察到了這處的視線。
那人停下動作,與之相隔兩丈,沉默地大眼瞪小眼。
隋策:“……”
他第一反應是:好家伙是真的有賊!
緊接著咬牙切齒:可惡,刺客竟不是自己!
白跑了!
“刺客在這兒呢!”
左側的月洞門,侍衛拎著燈一照,扯著嗓子呼朋引伴。
聽見通道的另一頭有腳步聲急促,這群人分明是想來個前後包抄。
隋策飛快琢磨。
橫豎替罪羊在這兒,自己何必橫生枝節,反正他穿的不是夜行衣,完全可以扎進哪位貴人的隨從堆裡蒙混過去。
於是在黑衣竊賊目瞪口呆地凝視下,隋大將軍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襟,掸掸
袖口,踩著滿地凌亂的柴枝,大搖大擺地走了。
有了貨真價實的刺客吸引火力,他折返時阻礙相對少了許多,還沒進正院,前面花蔭下歇涼的石桌邊,便見得一行侍從與僕婢圍擁著一位排場不小的人物,探著脖頸往內院打量,似乎是瞧熱鬧的。
隋策立時牽起唇角。
真是剛困倦就有人給遞枕頭,看樣子他今天也不是那麼倒霉嘛,既然都送上門了,隻好卻之不恭了。
距離漸漸縮小,他借草木遮擋身形,透過不甚明朗的月華清輝,莫名覺得來者的舉止有幾分熟悉。
隋策皺眉微眯起眼眸,正走到十丈開外,引路婢女手中拎著的羊角燈燭火一閃,照在對方明豔絢麗的側臉上。
那濃烈逼人的五官生得端方大氣,美得理直氣壯,常年帶著天底下人都欠她幾百兩的不高興——不是商音還是哪個!
隋驸馬在心頭暗罵了一句要死,連忙掉頭就要躲,誰知身後又有一隊整肅的侍衛小跑而來。
前有虎狼,後又追兵,他夾在中間真是進退兩難。
隋某人閉目掙扎了片晌,終究還是咬咬牙,一頭扎進重華公主的扈從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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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並未在梁府前院鬧出太大動靜,畢竟戲臺上的鑼鼓聲更為響亮,諸位郡王命婦們隻聽下人說,是不長眼的小賊翻門而入,便都沒怎麼在意,接著吃喝看戲。
但落到商音那裡,可就不能如此輕易放過了。
今秋明明白白聞得府中下人喊的是“有刺客”,國丈家裡大喜的日子竟潛進賊人行兇,勢必不是偶然,她倒要去瞧瞧,什麼人這麼大膽子,敢尋梁氏的晦氣。
公主殿下說動身就動身,將隨侍們一招呼,出了院落走向府邸深處。
甫一遠離了宴席,周遭嘈雜凌亂的動靜便格外清晰,八成是竊賊還未抓到,因而一片雞飛狗跳。
這梁家也不似想象中那般遊刃有餘嘛。
她不便於往人家家中行走,隻尋了個清淨陰涼的石桌邊,聽著裡頭的聲音。
不多時,梁敏之帶頭領著一溜侍衛,個個一手持刀一手提燈,出現在石板道的盡處。
他左右一張望,眼見此地燈火闌珊,人影如叢,轉身朝著這邊而來。
“原來是重華公主殿下。”
商音與他打交道得少,半笑不笑地掖手平身:“梁侍郎,聽聞貴府好像進了賊,可要緊不要?”
梁敏之微垂著頭,畢恭畢敬回答:“驚擾殿下了,一點小事,闔府侍衛已在搜查,但願不會敗了您聽戲的雅興。”
反正是別人的後院起火,她信口客套,“無妨,若是梁侍郎缺人手,本公主的扈從也可以借給你們使喚。”
“多謝公主抬愛,府上人手充足,倒是不必麻煩。”他說完,目光有意無意地朝後面的隨從一掃,忽然問,“不知殿下可有看見什麼可疑之人經過?”
“可疑之人?”商音不解地一側目,“那倒沒有,本公主半柱香前才到,除了梁侍郎你,沒見著有旁人。”
梁敏之盯著她身後烏泱泱的護衛婢女。
重華公主地位尊貴,到梁家來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所帶的打手可比她平時出門多一倍。
他脫口而出:“您這侍衛……”
察覺到他話裡有話,商音當下不悅:“我侍衛怎麼了?”
“公主不要誤會。”他耐著脾性,“剛家中小僕聲稱,在附近見得一人影閃爍,兇徒來歷不明,微臣也是擔心他混入貴客之中,屆時傷了您千金之軀,臣擔待不起。”
商音不以為意地抬了抬下巴,輕哼道,“什麼小賊能這般厲害,本公主身邊皆是一等一的侍衛,難不成還由他魚目混珠?梁侍郎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