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什麼來著?寧願得罪梁國丈, 也不能得罪方閣老。這滿朝一大半皆是他的門徒, 老先生不吭聲, 底下懂事的照樣會替老師出口氣不是?”
……
眼看外頭的父兄是指望不上了,皇後在宮裡亦不敢闲著, 三天兩頭打著送糕點,送羹湯, 送甜碗子的旗號想方設法到鴻德帝跟前晃悠。
九五之尊也不刻意回避她,來一次接見一回,該吃吃該喝喝, 該聊家常聊家常。一提和親就裝蒜,一手太極打得遊刃有餘,梁皇後根本無從勸起。
到最後沒了法子, 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
“姝兒好歹是嫡出的公主啊……”
“臣妾膝下隻這麼一個女兒, 北境山高路遠, 此一去豈不是訣別嗎?”
“實在不行……實在不行找個宮女, 或是郡主頂上。”她突發奇想, “橫豎那折顏王子也沒見過姝兒不是嗎?”
梁皇後在對面哭訴, 鴻德帝便坐在桌邊吃茶,等她說夠了哭夠了,一盞茶也堪堪吃完。
他把目光一抬,漫不經心地落在皇後身上。
分明一言未語,但梁雯雪卻莫名打了個激靈。
她被宇文煥這樣的眼神注視著,哀哀切切的表情凝在了面頰,無端就有點發憷。
“朕先回書房了。”
鴻德帝撤走視線,舉止如常地放下茶碗起身,依舊是好脾性,“皇後若有什麼不適,且差人知會御前一聲,朕再來看你。”
他頗為沉得住氣,似乎並不介意她成日成天的鬧騰,每次鬧,鴻德帝都賞臉來,看她一番表演完畢,又慢條斯理地離開。
仿佛縱有千招萬式,一拳也隻能打進棉花裡,這叫無招勝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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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梁皇後使盡了渾身解數,女兒該嫁還是得嫁。
大應客客氣氣地收下折顏王子送來的皮毛玉石,由鴻德帝親自設宴款待使者,酒桌上亦不知商討著籤了幾份文書,反正雙方分手之日,各自都很愉快。
折顏部的人先行一步,將在山陽驛等待迎親。
他們家大王子的稱王之期不遠了,成親當然越快越好。
皇城中的柔嘉殿忙得不可開交,上上下下無一不是幾天沒合眼。因為是嫡公主和親,規格非常之高,鴻德帝又再三吩咐,一切用最隆重的品級,不拘錢財,但不能失了大應的排面,故而從衣衫到首飾,均是加班加點趕做的。
嫁妝由禮部戶部安排,至於公主自個兒要帶走留念想的物件,那又是另一番準備了。
嬤嬤們使喚著太監搬暖閣裡的八角花瓶、白玉香臺、象駝水晶燈。
三公主對於自己要帶去北境的東西毫無意見,底下的人索性替她做主,能搬走的全搬。
殿外吵嚷喧哗,像是在抄家。
幾個宮女從聽到前朝傳來的風聲起,就嚇得徹夜睡不著,日日以淚洗面。作為宇文姝的貼身侍婢,她們定然是得跟去陪嫁的,原本在這深宮裡給皇室當牛做馬,年滿二十五便能放出去再見藍天,想不到一朝聖旨落下,就得告別親眷朋友,一去荒遠遼闊的境外度此餘生。
“我聽人講……”
最年幼的那個一邊收拾,一邊小聲抽泣,“大凡跟去和親的陪嫁宮女,有好些還會直接被對方大王看上,收進帳子裡,跟咱們做小妾通房似的……”
旁邊的宮婢年長幾歲,眼圈是紅的,語氣卻冷靜,仿佛認命一般輕嘲她:“那都是拿公主當貢品討好人家才會如此,我大應朝國力雄厚,他們怎麼敢?你沒見是折顏大王子本人跑來永平提親的嗎?”
小宮女癟嘴嘀咕,“即便不是貢品,那也是物件,差得了多少……”
對方橫眉瞪她一下,仍接著整理衣裙,“你得了吧。”
“到時你我不過是在外族尋個年歲相當的蠻子嫁了,還想當王族的小妾?別做夢了。哪兒輪得到你,你什麼身份啊?”
“可我不想做小妾嘛,我想當正室。”她委屈道,“而且我也不要嫁給蠻子,我想回大應。”
“姐姐,我們還回得來嗎?”
“回來?”大宮女冷哼,“就你?哪怕你年歲大了,公主肯放你走,從北境到京城,迢迢千裡,途中不知多少山匪土賊,你能熬到哪段路啊?”
她嚇唬她,“保不準剛出城邊給人搶了!”
小姑娘聞言便要哭,“可別人告訴我,說中原與北境氣候、飲食大相徑庭,又人生地不熟,好多和親過去的,沒待個幾年就死了……”
“噓!”
大宮女趕緊捂住她的嘴,警惕地往內室瞥去,隨即殺雞抹脖子地衝她使眼色,“小點聲,你不怕殿下聽見啊!”
柔嘉殿的檻窗大敞著,初夏的綠蔭濃墨重彩,幾乎遮蔽了大半視野。
宇文姝此刻仍坐在桌邊逗那幾隻雲雀。
她口中輕哼著小曲,整個人的狀態自然極了,既沒有嬤嬤們的忙碌奔波,亦不似宮女們憂心忡忡。
她仿若一個甩手掌櫃,什麼都不管,照常吃喝看書做女紅,甚至連脾氣都很少發,講話輕言細語的,瞧著隻覺得怪瘆人。
有宮婢路過宇文姝的閨房門前,朝伺候她的貼身大宮女悄悄道:“殿下從得知和親之事起就如此模樣,不會是這兒……”
說話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受什麼刺激了吧?”
大宮女凝眸薄責:“別亂講話,走前記得將那把清流激玉琴帶上,殿下喜歡的。”
“知道。”
等宮人退下了,她才擔憂地朝宇文姝那邊投去一眼。
*
和親隊伍行將出發的前一日。
商音站在通往深宮的清輝門下舉目遙望,此刻的天光隱約暗沉,離皇城落鎖已不到一個時辰,特地挑在倒晚不晚的時間,就是怕自己太猶豫。
這樣一來,光陰緊迫,也好叫她快些下定決心。
重華公主暗暗吸了口氣,冷肅眼神,終於從容不迫地跨進去。
宇文姝正好在屋中試嫁衣,見她造訪並不避著,倒是攤開兩臂隨和且自然地問商音:“你來了。看看這身,漂亮嗎?”
藏青的袆衣繁復重疊,領邊的霞帔上有赤色織金的龍鳳雲紋,襯得三公主的臉格外白皙,但因未擦胭脂,白得便有些不太正常。
她刻意轉了個圈讓她瞧得更清楚。
“比你出嫁時的禮服要更高一等。”
周遭的嬤嬤和宮女感受到了室內不同尋常的氛圍,皆識相地掖手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這當頭了,仍不忘與自己比個高低,看上去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執著——挺好的,不改初心。
商音皮笑肉不笑地輕嗤:“禮部定的吉服講規矩講形制,能好看到哪兒去?姑娘家穿淺點兒更嬌豔,這東西老氣橫秋得很。”
她說話依舊這麼大逆不道,依舊猖狂得有恃無恐。
商音全然沒把自己當客人,撿了把椅子,撩袍就坐,隨口問:“明日你便啟程了,從此山遙路遠,咱們老死不相見,有什麼想說的嗎?”
宇文姝也不扭捏,抖抖礙事的大袖坐在她正對面的架子床上。
“能說什麼?橫豎我這一生運氣都不如你好,老天爺照拂你,替你鋪路;父皇寵你,偏愛你,遂安排我去和親,這很稀奇嗎?不過意料之中罷了。”
她把手邊的果盤拉過來,剝裡頭的花生吃,聞之輕輕一哂,連眼皮也沒抬,“你還是這樣,說起話怨氣衝天,一副悽悽慘慘戚戚之相。去了那邊改改吧,回頭可別叫人家以為咱們大應的公主都是怨婦。”
宇文姝叫她一番諷刺,卻難得沒生氣,反而包容地垂目笑了笑,“我倒是覺得,離開這錦繡堆成牢籠的永平京都,沒什麼不好。”
她目光飄忽起來,落在毫無邊際的虛空裡,“橫豎這片故土上,我一無朋友,二無親眷。母親生疏,父親冷漠,離開了也不見得會有多留念。”
商音磕著花生,“小六那麼黏你,還不是你朋友?”
“那叫什麼朋友。”她挑起眉,淺笑反問,“你管你弟弟叫朋友?”
商音偏要同她抬槓:“也不是不行啊。”
宇文姝若有似無地搖頭笑了一聲,態度不置可否,她手搭在床頭,語氣空茫,“聽說北境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邊,沒有高樓,也沒有四合的圍牆,那裡的天應該比長明宮的更遼闊吧。”
她眸中暗淡的星光閃爍,“不像這永平城,連春日的風都是奢靡的味道,把所有人困死在溫柔鄉裡,顛倒性情,不知西東。”
重華公主不為所動,繼續剝她的花生,“你就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
宇文姝的瞳眸總算聚了焦,落在她那處,“我離開不是對你正好?你終於可以去名正言順地追求小方大人了。”
原本都快忘了的事,商音一聽這個就火大,“你還有臉提?”
她將花生殼往桌上一扔,滿目匪夷所思,“你說你是不是有病?吃飽了撐的是嗎?”
“正事兒不做,倒挺會給自己找麻煩。”她毫無收斂地尖酸刻薄道,“那倒是,對你而言確實去北境更好,你若留在京城,這爛攤子還有得鬧騰——所以活該父皇把你送到外面去,你們娘倆真沒一個省油的燈!”
“商音。”宇文姝眯著眼笑她,“你大可不必這麼正義凜然地指責我吧?難道你自己就很聽話,很懂事嗎?不還是同樣偷偷摸摸和你那位驸馬,私底下搞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
她豎起食指輕放在唇上,“叫父皇知道了,你說他會不會大發雷霆?”
“關你什麼事。”商音滿不在乎地嗆道,“都什麼時候了,自求多福吧你,還有工夫操心別人。”
說完拍拍滿手的碎屑,“算了,我看跟你是沒什麼可說的,話不投機半句多。”
她言語裡透出一股如釋重負,“如今人看也看過了,吵也吵過了,我就此告辭——明日不會來送行。”
宇文笙攏著她那厚重堆疊的宮裝走出門的剎那,單薄的餘暉凝成一道有稜角的光斑灑在其曳地的石榴色裙擺上。
三公主心頭倏爾一顫,她站起身脫口而出:“商音!”
光影中回眸的重華公主輕倩又明秀,一雙杏眼不藏陰霾,幹淨得仿佛雨後山河。
宇文姝忽然定定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
她倉促地立在原地,神情惶恐躑躅,嗫嚅的唇角每一次輕動都是心潮天翻地覆地掙扎。
過了好一會兒才一反常態地端正道:“如果我,為當年的事向你道歉。”
“你會原諒我嗎?”
商音的眉梢驀地展開來,帶著點驚訝。
幾步之外的三公主盛裝著錦,那比之幼年長開了的身條纖細單薄,不堪重負地裹在臃腫的嫁衣之中。
就這麼端詳她時,才發現平日上蹿下跳的宇文姝也不過是個被繁華宮城壓在腳下的人。
她分明尊貴雍容,卻一樣卑微不安。
兩面三刀的皮撕下來,背後是一張如履薄冰的臉。
商音和宇文姝對視良久,那目光深處暈染著顯而易見的期待,一望而知。
是在期盼著這份答案。
她嘴唇微啟,最終開了口,平靜道:
“不會。”
隨後扭頭便融進黃昏的夜色裡。
作者有話說:
哇喔,今天隋寶一整章連個氣兒都沒噴!
語文書下線啦~~恭送課代表去折顏部當奶奶!
這幾章走劇情,等著吃糖的寶可以再囤幾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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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六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