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方公子千回百轉的心莫名被什麼所觸動,他看著雨水暈染過的斑駁墨漬,隱隱約約從中捕捉到了些許熟悉的痕跡。
青年攥住字條,一把推開桌椅要起身。
奈何他灌酒太多,這當下後勁上來竟微微犯暈。待方靈均扶著額頭緩了一陣,才步伐蹣跚地追出門。
豆大的冷雨鋪天蓋地地卷上他四肢,澆了文士滿頭滿臉。
背後的店伙猶在慌忙地喊他:“小方大人,傘!傘!”
方靈均站在大雨滂沱的長街上四顧,淅淅瀝瀝的人間煙水彌漫,望左是空巷,望右是深邃無人的市集。
而對方早就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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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策這幾日不知是怎麼的,從早忙到晚,更有甚時還夜不歸家。
“近來又沒有慶典,羽林衛有這麼忙嗎?”
商音坐在桌邊,撐著臉百無聊賴地用食指甩動剛做好的荷包,如今幹完了活兒,日子忽然不知怎麼打發了。
她趁雨停,天氣尚好,幹脆帶上今秋出門轉轉。
說是轉轉,其實不過是到幾家常去的玉石鋪,胭脂鋪或是花市看看有沒有新上的精巧之物。店中掌櫃各自都是認識的,知道重華公主花錢大方,拿她當財神爺,日日燒高香盼著這冤大頭趕緊過來送錢。
商音甫一下馬車,一整條街就全傳遍了,從伙計到老板,紛紛探著頭殷殷期盼公主殿下大駕光臨。
“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她識貨,眼睛又毒又尖,手指點過的皆乃價值不菲的鎮店之寶——掌櫃們特地留下,專挑她上門時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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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音也懶得貨比三家,反正不缺錢用,庫房裡月月有進賬,金銀票子多得花不完。
伙計們流水一般踩著扶梯從架子上取下物件來,打包的打包,拾掇的拾掇,將挨個運到重華府去。
她看上的東西從不計較貴與不貴,若是沒看上的,任憑老板吹上天都不會斜睨一眼。
久而久之,眾人摸清了她的脾性,便極少再去碰釘子,除了招待細致些之外,輕易不敢在公主面前耍小聰明。
這頭商音正端詳“牡丹堂”的盆栽,今秋不知瞧見了什麼,一個勁兒扯她袖子,“殿下殿下,您快看那邊。”
“那不是驸馬爺嗎?”
重華公主尋聲定睛而望。
但見對街的雜貨鋪中,隋某人果真半倚在櫃臺邊,同賣小玩意的老板娘談笑風生。
他本就生得颀長又高挑,矗立於花團錦簇的陰影間僅露出半張臉,那下颌線清朗分明,想讓人不發現都難。
商音先是行至窗前,思索一番覺得不妥,太明顯了,幹脆躲到花叢後,隻形容鬼祟地探頭注視著對面的動靜。
身後的店掌櫃僅去倒了個茶水,沒料到公主居然在自家鋪子裡堂而皇之地做起了賊,不禁大為不解。
“殿下,您……”
窗邊的主僕倆同時回頭,嚴肅地衝他豎起食指。
“噓!”
掌櫃:“……”
商音吃力地將耳朵緊貼窗門,可惜離得太遠,聽不清二人交談著什麼,不過顯而易見,雙方的話題頗為輕松愉悅,聊得那叫一個眉開眼笑,其樂融融。
“你還說他是忙於公務,分身乏術,我瞧他可悠闲得很呢,有工夫跑這來跟小嬌娘說說笑笑。”
她言語裡透著鄙夷和濃重的酸意。
繼而又不知發現了什麼,目光驚異中不乏嫌棄,“你看你看,臉都快笑出花兒來了!”
“不成體統。”
她愈加振振有詞,“傷風敗俗!”
今秋在旁悄悄扭過頭,背著她忍不住地上揚唇角,而後又飛快壓住表情,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轉回來。
“誰叫殿下您一心撲在小方大人身上,日日惦記著要和離,遲遲不給人家答復,換了是誰都會心灰意冷,另尋他歡吧?”
商音聞之一愣,忽就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那、那也太快了吧?這才幾天啊。”
“我不用考慮,不用斟酌,不用衡量的嗎!”
大宮女故意道:“天底下的事,哪能事事順著您呀?你讓人家等,卻不定個期限,這等一個月是等,等一年也是等,大好的青春賠在虛無縹緲的未來上,值得麼?倒不如……及時行樂。”
聞得她那句“及時行樂”,再配合隋某人與店老板娘前俯後仰的笑容,商音百口莫辯似地張了好幾次嘴,鼻息間全是慍惱的氣,“這人怎麼這樣呀,前腳才說喜歡我,後腳就和別人眉來眼去。”
“可見不是真心的!”
今秋搖頭晃腦地附和:“就是呀,就是呀,他怎麼這樣呀。”
這話不對勁,聽著像在諷刺她。
商音秀眉輕皺,側目表示不滿,“你幹嘛啊?陰陽怪氣的。”
大宮女臉上蕩開笑,撒著嬌說:“沒有。”
“殿下您稍安勿躁嘛,保不齊是驸馬在挑什麼小物件,要買來送給您呢?”
因見她這麼說,商音若有所思,緊接著臉色便緩和了不少,懷疑地嘀咕,“給我買東西?”
再往那店內伸脖子一瞅,滿屋的七巧圖、魯班鎖、九連環以及一打不入流的落榜秀才寫來糊口的小說。
頓時不悅:“如此低俗之物,本公主怎麼可能喜歡!”
她擱那兒矯情:“送我我也不要。”
而此時此刻,隔壁鋪子的隋策端著笑臉,面頰都快僵了。
他一面和老板娘使著眼色做戲,兩人不知所謂地笑得花枝亂顫,一面暗忖,今秋到底把人帶來了嗎?可別最後自己在這忙活了一個寂寞。
“將軍……”扶著櫃臺的老板娘顯然接不上氣,邊笑邊問,“咱們還得維持多久?”
“呵呵呵……”他幹笑,“我也想知道,再等等看吧。”
商音沒料到他二人不見收斂反而越聊越歡實,她咬住唇杏眼圓瞪,一嘴的怨氣衝天,“我看他是朝三暮四,不守德行。”
有沒有一點身為驸馬的自覺了!
終於敗興回到公主府,她仍舊怏怏不平。
商音在抱竹軒外的院子裡,左思右想不得勁,欲扯身側的花木撒氣,一看是株生機勃勃的白玫瑰,過於名貴,舍不得下手;旁邊的西府海棠……太嬌氣,經不起折騰;瑪瑙石榴……養了多年,有感情。
重華公主沿著一路挑挑揀揀,最後隻敢對一棵皮實的白栎樹辣手摧花。
她每拽一下口中都忿忿地念念有詞,詞語含糊不清,但多半沒什麼好話。
“男人果然靠不住,三天兩頭朝秦暮楚。”
“什麼‘自願幫你對付梁家’‘等你一塊兒用早膳’——也就用過那麼一回!這幾天我天天早起,他連人都見不著。”
“滷蛋還是我自己剝的……”
“好險惡的套路,本公主差點便上了他的當,幸而我頭腦清明……”
樹枝末梢幾乎被她撸禿了頭,“唰唰”聲響不斷,滿地悽涼的狼藉。
商音的喋喋不休裡隱約竟藏著點委屈的意思。
背後戳了有一會兒的黑影不動聲色地聽到此處,終於伸出了手,在她肩頭輕輕一拍。
“啊!”
公主殿下周身僵直,猝不及防地頓住兩隻爪子。
她掌心猶抓著一把碎葉子並那麒麟荷包,回眸時便對上青年似笑非笑的眼,眼底裡有促狹又明亮的火花。
“你幹嘛。”
商音看見他就沒好氣。
居然還有臉回來。
隋策負手在後,特地往上湊了湊,帶著期盼的神色不住眨眼:“诶,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想你才有鬼!”
她將兩把葉子盡數拍在他臉上,順便還將他的腦袋往後推開了一段距離,心情倒是有些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
商音怕叫他看出來,提著裙擺迅速往前走。
後面的隋某人捂著臉,抖落樹葉,接住那隻做工精巧的荷包,他垂目盯著手裡的飾物,唇邊的笑微微一漾,朝她的背影說道:“喂。”
“我要離家一些時日了。”
公主殿下腳步驟止。
隋策:“去北境,是聖旨。”
作者有話說:
當然不會進去啦。
講道理這個時候進去方腦殼也隻會懷疑她居心不良,方腦殼經此一役八成草木皆兵。
寫個留言條安慰安慰就足夠了。
ps:本文是感情流,感情流,感情流
簡而言之就是談戀愛,各種姿勢的談戀愛,這個第一章 和文案都有事先說過
當然劇情還是會有的,但對於整篇文而言,言情佔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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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章
商音再轉過身時, 神色分明斂去了先前的輕松之態,當即就嚴肅起來。
“好好的,怎麼突然要去北境?”
“北境內戰五年, 各部離亂十年,之前一直兵荒馬亂, 大應不是和折顏部走得很近嗎?這些年供給了不少軍備。”他拍去身上沾的碎葉子,“如今折顏部的大王子不負我朝眾望, 算是勉勉強強統一了北境, 上月底便遣使者來京, 說是想大應這邊出個人, 與之商談今後兩國邊境互市的事。”
商音略顯懷疑地顰眉:“若真有心, 這位大王子為何不親自來……”
她想了想, 深感憂慮:“不會是要打仗了吧?”
隋策捏著下巴沉吟一口氣,“不好說。”
“我在北境待的時間不長, 對折顏部和此人都不熟。”
她點點頭,很快又不解地上下打量, “不熟怎麼還叫你去?”
羽林將軍語氣理所當然,“折顏部那邊親自點名的我啊,能有什麼辦法。”
商音聽得糊塗:“不是說不熟嗎?”
隋某人挑起一個驕傲的表情, “誰讓小爺我既是武將,又是皇帝的親女婿呢。身份合適,地位還夠格, 那不是人家搶著要嗎?”
看他這得意洋洋的眉眼, 此刻若是有尾巴, 恐怕已經翹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