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哪個男人不是嫁?
娶哪個姑娘不是娶?
而現在忽然告訴他套在周身的枷鎖沒了,要讓他問問自己的心。
隋策竟真有些無從下手。
問他的什麼心?
喜不喜歡宇文笙?
他不禁沉下思緒來想——
宇文笙有什麼好的嗎?
她脾氣暴,愛耍小性子,得理不饒人,揮金如土,奢靡無度,口是心非,無理取鬧……
貶損之詞不過腦都能想出一大堆。
“隋策!”
也就在這一刻,冷雨裡的折廊盡頭冒出一抹紅白相間的顏色,重華公主好像知曉他在背後非議自個兒似的,像朵招展的牡丹花,提著裙擺從抱竹軒的方向跑過來。
她臉上揚著笑,笑得陽光明媚,手中不知同他揮舞著什麼。
說不清為什麼,當看到商音歡歡喜喜地衝自己奔來時,隋策浸泡在陰霾驟雨裡的心緒好似猝不及防打進了一束光,泛著絢爛的金色,照亮視線。
有那麼一瞬,她抱著被子在雷雨天中的驚慌失措,躲在房間內害怕叫人聽見的小聲啜泣,南山圍場上的縱馬恣意,荷花廳敷衍又討好的一頓大餐,還有每一次強撐著體面樣佯作的風雨不驚,剎那間都伴隨著褒貶一並湧出來。
淡薄的曦輝從頭頂散去的濃雲間漏下一線,堪堪落在他半寸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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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音興致勃勃地剎住腳,舉起手裡的一疊稿子炫耀,“找你好半天——看!我新寫了一部書,這回按照小方大人的喜好特地做了修改,保證讓他眼前一亮。”
“拿去付梓前,我想你幫我把把關。”
隋策垂目看她忙著翻書稿的臉,那發髻上的珠釵細細閃閃地映入他眼底深處。
“畢竟你們男人比較懂男人的喜好嘛……”
說話間,商音便抬了起來,他頃刻就愣了一下。
她並未覺出異樣,“有什麼問題便用朱筆圈出,隨時問我也行……怎麼了?”
隋策回過神,掩飾性地眨了下眼,面色如常地點頭,“哦……嗯。”
周遭隱約散出一聲極細微的吐息,他說:“會給你看的。”
*
幾日後,商音那部著作剛在坊間各書局中擺上架,休沐在家的方靈均便收到了這樣一份禮。
“誰送來的?”
底下人說不知,“對方未曾透露名姓,隻說是給公子您的。”
上品的綢帶做點綴,連盒子也是價值不菲的大紅酸枝紫檀木。打開來看,裡面隻放了兩本書。
封面白條裡的黑字分明——《春亭舊事》
另有一部是續作。
方靈均信手翻了翻,一頁紙片便從其中滑出落下,好像是張花箋。
他撿起來隻粗略讀過上面的內容,臉色瞬間就變了。
小方大人迅速將箋紙塞回去,合上書冊,眼底浮起一片焦灼地惶然。他舉目四顧片晌,驀地推開椅子站起身。
重華府的抱竹軒內。
商音坐在窗邊寫字,屋外的隋策則握著柄長劍在院中走轉騰挪地練身法,春風打落的樹葉被他掃起在半空,玩花樣似的削成或圓或方的形狀。
“殿下——”
今秋是在這個時候進門來向她回稟消息的,商音一幅書法剛收尾,聽得翹起了眉:“你說真的?小方大人約我一敘?”
她幾乎喜出望外,“他親自約我?”
“嗯。”大宮女斬釘截鐵地點頭,“方府小廝傳的話,那人我認識,想必不是作假。”
她臉上的雀躍竄入眼底,倒是稀奇又納悶,“這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他怎麼會突然邀我吃茶呢?”
商音擱下狼毫烏瞳流轉,朝今秋問,“難道說是那部續作起的效?我不久前正巧問過他。”
後者很配合地笑,“沒準兒呢。”
重華公主趕緊提著衣裙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想起什麼,特地拐到院中去。
彼時隋策已經收了勢,長鋒在手裡百無聊賴地挽了個花,就見她眉飛色舞地揚起書冊搖晃道,“诶!你的功勞不小啊,小方大人都被折服了,我從前的書可沒這福氣。”
對方聞之隻是泛泛一笑,“是嗎,那恭喜你,心想事成了。”
“怎麼樣?”商音背起手,難得帶了點討好的意味朝他笑,“可要我去‘杯莫停’順道替你帶兩盅青釀?一日限量十盅,本公主可是有優待,能獨佔兩盅的。”
但隋策僅似是而非地牽了下嘴角,語氣顯得漫不經心,“不用了,你自己忙吧。”
商音見他挺沒精神的,忽然不太放心地猶豫片刻,“真的不用嗎?”
“不用。”隋策還劍入鞘,懶懶地給了她一個眼神,“玩你的去。”
看慣了他沒事兒犯賤兩句的模樣,這麼不疼不痒的態度,倒讓重華公主一時有些不自在,連興致都少了幾分,隻說:“那好吧。”
她信手擱下書,這才招呼今秋去做準備。
院子裡的青年撈著劍她將背影注視半晌,莫名感到一陣無趣,自己也不再練功了,兵刃擱在窗邊,正好在那兩冊雜書之旁。
商音直到回房更衣仍心不在焉的,她展開兩手任由婢女系衣帶,思緒卻忍不住琢磨起隋策方才的神情。
總覺得他那表情,和平日見的都不太一樣……好像,有一點疲倦。
作者有話說:
左思右想覺得之前對隋策的心理刻畫是有問題的,所以重寫了一遍,也添了些細節。
【高亮】
這段時間一直趕稿,寫得有點累了。
最近存稿耗盡,又到了感情章,每天倉促趕更新,完了回頭又要修,實在是疲憊。
人物的心理活動需要仔細推敲揣摩,所以還是決定慢慢磨內容比較好。
從即日起沒辦法保持日更了,更新時間還是固定8:20,超過時段無稿就是當日無更新啦。
抱歉各位追更的胖友們,大家不妨養肥完結再殺吧~~
第五二章
盡管隋策的反常讓她總覺得耿耿於懷, 但能夠和方靈均的關系更進一步,商音的情緒仍舊是高漲的。
她在車箱內撩起簾子往公主府回看一眼,決定待會兒臨走前還是上“杯莫停”買兩壺酒, 好好犒賞他。
馬車在春水茶坊外停下,她是熟客, 小二很快顛顛兒地就來了,將公主引到樓上的雅間。
屋門半掩著, 他點頭哈腰地退出去之後, 裡頭的人才肯轉過身。
“小方大人。”
商音光風霽月, 見到他自然高興, 一眼正瞧見方靈均手裡握著的書, 不禁雙眸驟亮, “你也買了這兩本嗎?”
對面的翰林面沉如水,隻嚴肅地壓著嗓音問:“此書是殿下所寫麼?”
她怔了一下, 隨後便笑,倒承認得痛快,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當真是你?”方靈均見她毫無避忌,竟連半點遲疑都沒有,忍不住皺起眉。
他把兩冊書往商音懷裡一放, 拒人於千裡之外似的退後幾步,“那這紙上內容也是公主的意思嗎!”
此番疾言厲色,語氣可稱得上是冒犯了。
她被斥得不明所以, 雖不知方靈均這話何意, 但也隱約覺出事情有變。
商音很快翻到那頁花箋, 上下一掃頓時了然。
這是一封纏綿悱惻的“情書”。
通篇是以她的口吻向小方大人表明心跡, 用詞雖不露骨, 可行文間頗有重華公主的風格, 連字跡都模仿得八/九分像。
末尾的落款赫然是“竹生”兩個字。
“我在書局曾見過‘竹生’先生的題字,卻不曾料到會是殿下你。”
方靈均一展袍袖,動作堪稱正式地將兩手合於胸前,躬身於額頭相平,語氣冷凝且嚴肅,“公主金枝玉葉,榮華尊貴,卑職本不該不敬,但今時今日,也不得不鬥膽說一句‘請殿下自重’了。”
商音捏著書和那頁紙,波瀾不驚地看他直起身,傲骨錚錚地嚴詞義正道:“臣雖人微言輕,終歸懂得什麼是禮法德操,臣不知自己在公主眼中是個什麼樣的人,亦或是公主會認為臣是什麼樣的人。
“可殿下此舉,無疑是輕賤了微臣,也輕賤了自己。”
他眉峰皺得不深,透出的失望卻顯而易見,“殿下想過驸馬的感受嗎?你們才成婚多久?這可是聖旨賜婚!你這般舉動,將他置於何地,將陛下置於何地,將大應朝的臉面置於何地!”
“殿下難道真願意讓滿朝非議成真,讓天下謠言做實,叫自己身敗名裂,遺臭萬年嗎?”
“春典之亂也不過是上月之事!”
他語氣雖嚴厲,措辭卻委婉至極,不愧是讀書人的風度,避諱了該避諱的,一個刺耳的字都沒出口。
但最後那一句的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方靈均不是不清楚她在外的名聲有多狼藉。
商音聽完這一席話,竟難得沒有怎麼動怒。
她隻靜了片瞬,隨後雲淡風輕地展眉淺笑,五官裡平易近人的姿態驟然一斂,瞬間將貴胄的氣場罩了滿身,倨傲地望著他,“小方大人是不是對自己太過自負了。”
重華公主把書扔回桌上,那頁箋紙還留在手裡,衝他揚了揚,“你憑什麼說這是我寫的?”
“方翰林學識淵博,乃金榜題名的狀元郎,連字跡有沒有作偽都分辨不出嗎?”
方靈均目光微滯,隻猶疑地略作思量,神色便是一凝。
就見她端起高高在上的臉,朝旁淺步,“本公主一向樹敵無數,有無恥小人栽贓陷害一點也不稀奇。
“我不過見與你年歲相當,愛好相投,平日較之旁人走動得略近了些,想不到令小方大人萌生出此等誤會。這一點確乃我的不是,身為皇室自當自省。”
方靈均再瞥了一眼桌邊書中的親筆題字,不是沒聽出重華公主也找臺階下,他模稜兩可道:“若非公主所為,那恕臣下冒犯了。”
“無妨,你也是驚慌失措,在所難免麼。”
“不過……”緊接著他瞥著商音,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依臣之見,無論有無花箋之事,臣與殿下到底還是避嫌一些為好。”
她側著臉,聞言才可有可無地轉過頭來,笑容燦爛,“巧了,本公主也是這麼認為的。”
說完把那箋紙收入袖中,神情依然從容,“所以,小方大人今日尋我,就為這事?”
“……”
方靈均自知尷尬,垂首又賠了句不是。
“那既然沒什麼要緊事了,本公主就告辭。”
“臣,恭送殿下。”
垂首的餘光注視著商音推門而出,他終於松了口氣,視線則有意無意地往隔壁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