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剛吃進去一口醋溜白菜,嚼食物的動作不覺緩慢下來,她眼珠子轉向別處,那神情明顯是在閃躲。
對面就聽隋策接著道:“瞎子也瞧得出你所做的一切是針對梁家,在南山圍場時你顧左右而言他,我想著大家皆有苦衷,便不欲刨根究底。
“但如今,總該說實話了吧。”
商音肩膀輕輕一垮,似乎嘆了口氣。
她將飯菜和著湯水咽下,無奈地與之相視,終於道:“好啦。”
“你這人其實不壞,看在咱倆一塊兒出生入死的份兒上,就告訴你也無妨。”
她兩手放在膝上,挺正式地開了口:“你知道我娘榮貴妃吧?”
隋策若有所思地點頭,“榮氏一族的嫡長女,長得很漂亮。”
“豈止是很漂亮,簡直天仙下凡,絕代傾城。”商音誇起自己人來毫不吝嗇用詞,“否則本公主能這麼美嗎?”
“……”
隋某人想不到她這也能拐彎抹角地自戀一把,抱拳拱了拱手,自愧不如。
“昔年凌太後與醇親王把持朝政,滿朝不是外戚就是裙帶關系,不少人見這條路有利可圖,便接連疏通關系,將自家閨女送入宮廷。
“榮家也不例外。”
而榮貴妃無疑是這幫官家小姐當中最得寵的,風光無兩,盛極一時。單從她位列“四夫人”之首便能看出當年何等地寵冠六宮。
那會兒先皇後還沒病故,是太後的侄女,地位自然無可動搖,因此貴妃便是皇後之下萬人之上,闔宮羨慕的對象。
商音雖為公主,卻也女憑母貴,跟著過了幾年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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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童年時光堪稱無憂無慮,鴻德帝盡管不是天天登門,可但凡有空,他很少缺席,無論是吟詩、撫琴還是春日放紙鳶,冬日猜燈謎,他都樂意縱著榮貴妃。
“我娘什麼都會的。”
商音用力眨著眼睛,“雖然現在記不太清了,不過印象中她博古通今,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比我還厲害。”
她驀地扭頭興致勃勃地去問隋策:“知道我‘商音’的乳名是怎麼來的嗎?”
青年支著下巴靜靜看她,聞言輕笑搖頭,鼓勵道:“說說看。”
後者分外驕傲地微歪起腦袋,“據說我娘懷我九個月多大的時候在院中撫琴,指尖正好彈到商這一音,就發作了,接著便有了我。”
“父皇覺得這一指彈得好,我娘就給我起了這個小名。”
“怎麼樣?”她言罷眉眼飛揚地問他的想法,“是不是很風雅啊?”
隋策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恍悟地“哦”了聲:“原來商音這個名字是這麼來的。”
繼而似笑非笑地打趣,“不愧是你們天家人,別人的乳名都是什麼貓兒狗兒的,圖個越賤越好養活,倒是你們,一個比一個文绉。”
商音皺皺鼻子,輕哼,“文绉怎麼了?我也知道你的乳名啊——蚊蚋嘛。生下來哭聲太小怕你半路夭折,後來你爹看你頂著這小名長得活蹦亂跳,覺得勢頭不錯,幹脆表字也取同音了。”
“……”
乍然被人揭了老底,他不由抗議:“你,幹嘛啊。這破名字你提它做什麼,好好說話不行嗎?怎麼還踩一個捧一個。”
剛好酸梅湯來了,隋某人往嘴裡灌了口,忿忿不平,“就你的名字好聽。”
作者有話說:
猛男撒嬌(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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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章
“我還沒說完, 你先別打岔。”
隋策於是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體端正姿態。
商音斂起神情,語氣談不上嚴肅, 但聽著無端有些板正:
“我娘當年的死曾引起了不小轟動。她早年懷過一次未足月的孕,可惜半途滑胎, 此後就一直斷斷續續地保不住,每次都是沒過三個月就出事, 很長時間未能再得龍嗣。她養了好些年, 直至我八歲時才再度身懷有孕。
“父皇高興壞了, 甚至私下裡曾戲言, 說若是個皇子就當封儲君——前兩年太子因病過世, 位子便空了出來, 數年來爭論不休。”
彼時的朝局暗流湧動,凌太後壽終正寢, 原本聚在她身邊的多方勢力紛紛開始各懷鬼胎,另謀出路。
而太子無疑是個中關鍵。儲君涉及國祚, 更與眾人今後的福禍相依不可分,誰能攀上太子的高枝,自然能保百年家族無憂。朝官背地都在猜測這位子能花落誰家, 卻又不敢輕易試探天子的想法,暗中不知使過多少手段。
“事發在那年的冬日,小雪剛過, 天寒地凍。”商音說道, “我娘路過花池時摔了一跤, 跌入潭中。她身子雖然還不重, 但寒氣入體加之小產, 人就這麼沒了。”
隋策雙目一眨, 視線便輕輕調開落在了桌沿上。
宮闱秘事他知之甚少,隻在祖母大長公主與他母親闲談時聽過一二。
榮貴妃的死並非意外,好像是曾經依附於凌太後的蒙氏指示尚在宮中為妃的女兒下的毒手。
曾有宮婢指認了蒙淑妃跟前的侍女,還見過她本人在案發處附近張望。
這樁醜聞難得沒有被按下,甚至鬧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隋策抬眸時,商音那雙墨黑的瞳便望進他眼底,其中似乎銳利卻又缺少溫度,“你想說這一切是蒙氏所為,三法司對外公告稱淑妃曾在事出前與其娘家人來往過密,有謀害皇嗣之嫌,人證物證俱在,是嗎?”
隋策順著她的話問:“不是嗎?”
“當然不是!”商音忽然打斷,“三法司怎麼查的案,拿出的是什麼人證我管不著,但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她說:“我母妃吃了梁雯雪送來的一碗羹湯,之後就說頭暈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風。”
“她人是如何落的水我無從知曉,但這件事梁家絕對脫不了幹系,那碗湯有問題!”
他聽出這話裡有異,敏銳地問:“你怎麼能這麼肯定,食物一定被人做過手腳?”
商音毫無隱瞞:“宮裡有個老太監,曾經伺候過我母妃,不止是我懷疑,連他也這麼說過。”
隋策:“老太監?”
“嗯。”重華公主如實點頭,“他姓顧,年事雖高,可入宮時日久,資歷老,許多管事的太監都曾是他的徒弟。”
她提起此人便滿是感激,“這麼些年來,我能在後宮立住腳,多虧有他提點幫扶。”
“老太監……”隋策仿佛想起什麼,他恍悟似的打了個響指,“原來你宮宴時偷偷會面的人就是他?難怪我尋了半日沒看出有誰半途離席。”
“宮宴?”
商音想了想,“是‘回門’那天?”
說便皺眉:“怎麼,你還懷疑我紅杏出牆?”繼而慍惱地豎起指頭,“你跟蹤我?!”
隋策不知從何說起,隻好啼笑皆非地將她的手指摁下去,“不是,路過,真的是路過,我連你們在幹什麼都沒看見。而且,我這不是也沒對你講過嗎……唉,不提這個了,言歸正傳。”
他強行岔開話題,“繼續說梁雯……梁皇後。”
商音隻好暫時不與之計較,翻了個白眼接著道:“事後發生的這一切,也越發證實了我的猜想。
“蒙氏當年雖是權臣,可一朝敗落,因為謀逆的罪名斬首的斬首,絞殺的絞殺,發配充軍充妓抄家,幾乎是一夕之間被清了個幹幹淨淨。
“你反觀梁家呢?在凌太後掌權時不溫不火,因蒙氏倒臺,我母妃身死,正值年華的二皇子順理成章‘立長’而為太子。她梁雯雪自然也就母儀天下,梁家跟著雞犬升天,不過一年時光便把榮家的朝官鬥出了內閣,一個不剩全貶到了窮鄉僻壤。”
她言辭鑿鑿,“你說,我娘的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誰?是梁雯雪,是梁家。
“自古太子都有立長不立賢的慣例,蒙家所出的五皇子又足足比二皇子小了三歲,即便我娘腹中胎兒真會威脅到儲君之爭,那也是他二皇子擔憂,再怎麼樣也輪不到宇文承啊。
“無論怎麼想,蒙氏都是梁皇後的替死鬼,他們才是罪魁禍首!”
言至於此,商音愈發氣憤,狠狠地一甩袖子,“可惜我手上沒證據,畢竟那時年幼,等回過神來,痕跡肯定早被他們銷毀了。”
她這番話裡盡管情緒憤懑,多有個人喜怒摻雜其中,但如若所言皆是事實,梁家的確嫌疑最大。
鴻德帝執掌實權的這十年來,梁國丈一家若不是靠梁皇後的裙帶,太子的臉面,很難爬得這麼快。
“所以。”隋策將撐著下巴的手挪開,“你是因為這個緣由,才處處與梁少毅作對,你想將他們一網打盡,報仇雪恨?”
“是啊。”
她倒是承認得痛快,面上瞧不出太多的憤恨和咬牙切齒,平靜得仿佛在陳述一件事實,“我這些年的苦全是拜梁氏所賜,他們害我自小沒了母親,又沒了依靠,害我不得不從八/九歲起要看人臉色。找他們一一討回,有什麼錯?梁家的榮耀本就不屬於他們,是他們扒在我娘的屍首上吸血的,即便全數貶為庶民也是活該。”
隋策無言地抿了下唇,鼻息間意味不明地輕沉一聲,靠在椅背上看她,“你小小年紀,就要抱著這麼大的仇恨活嗎?”
“不然呢?”商音像是覺得這話好笑,她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理所應當道,“我若不抱著這麼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隋策眉梢動了一下。
他目光迎上商音的視線,那雙星眸清澈幽邃,望到深處時有看盡齷齪與浮世的冷漠,讓人沒由來地跟著心生起一抹微涼。
“诶——”商音見他眼神不對,連忙打住,“我告訴你哦,我可用不著你同情。”
公主殿下依舊一身錚錚傲骨,“實話說,我連我娘長什麼模樣都記不太清了。小時候受過的罪,偶爾想想是會感到很委屈,但如今我過得挺好,犯不著別人憐憫我。
“報復梁家,僅僅是不甘心無恥小人洋洋得意,想替自己出口氣而已,我並非深閨怨婦,沒那麼多苦大仇深的情結。”
隋策叫她這話一堵,倒是說不出什麼來了,隻能一點頭,笑道:
“是,是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輕賤公主殿下了。”
隨即又納悶地支起面頰,指尖把弄著空酒杯,“尋常女孩子不都喜歡被別人心疼的嗎?有人疼總比沒人疼好啊,怎麼你還介意上了?”
商音乍然被他問住,顰眉想了想,“我有我父皇心疼我就好啦。”
“別人心疼我,可憐我,對我有什麼好處嗎?隻會顯得我很沒用。”
“……”
他實在是對這個想法無法恭維,隻好佩服地搖頭苦笑,“不愧是你,事事都要逞能。”
隋策眸色漸漸沉下來,“梁國丈當年在皇上初初臨朝之際,力剿西南凌氏叛黨,是有清君側,平反賊之功,不單單是靠裙帶坐穩現在的地位的。”
他一件一件地與之權衡利弊,“我朝公主勢微,又不能開府,你要拿什麼和權傾天下的佞臣鬥?
“如今隻是兩個寒門就鬧得滿朝非議,更別提你再有什麼大動作了。”他提醒道,“梁少毅可不是吃素的。”
“我知道啊。”
商音並不意外,“所以我這不是要同你和離,去與小方大人永結同心嗎?”
隋策當下沒反應過來,脖頸一傾,皺眉脫口而出:“啊?”
重華公主解釋得有理有據,“是啊。”
“我是無權無勢,也不方便接觸朝臣,但方靈均不同。方閣老可是內閣首輔,吏部尚書,六部之首,天官呢!”
“等等、等等——”隋策抬手打斷她的吹捧,好似不敢相信地問,“你、你是為了方家的背景,所以要同我和離的?”
商音不解地眨了兩下眼,沒覺有什麼不妥:“是啊,不然呢?”
隋某人咬了咬牙,一副不甘受辱的樣子,唇形變幻許久,終於叉腰吐出了字:“喂你看不起誰啊,我們老隋家比不過他們方家嗎?”
“真論道起來,隋氏可是數代老臣,百年朝官。當初從龍有功,家裡還有鎮宅的丹書鐵券。”他甚為不服,“眼下雖然是不及從前風光,可族裡的長輩哪個不是拎出來都能在御前說上話的,哪怕凌太後在世也得禮讓三分。”
他偏頭質問:“你憑什麼覺得我們老隋家護不住你,他們方家就行?”
“好好好……”不知他哪兒來的脾氣非得較真,商音隻得抬手摁住隋策兩臂安撫,“我也沒說你們隋家不如方家啊。”
隋策盡管一股不爽勁兒上頭,卻也並未掙開她,翻著白眼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