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大嘴當言官不過兩三年,收到的辱罵多不勝數,說是彈章等身也不為過,但少有像這次這麼證據確鑿的。
朝殿上的百官一看,是個落井下石的好機會,紛紛在邊上敲鑼打鼓,給遠去的許御史助威。
一說:“付大人身為監察,知法犯法怕是得罪加一等吧?”
又說:“欺壓鄉民,魚肉百姓,簡直十惡不赦。”
付臨野夾在無數質疑聲中,真是百口莫辯好不狼狽。
“子勤。”
鴻德帝摁下周遭的喧哗,慢條斯理地在龍椅上問他,“你吞沒的這筆田產可不是個小數目,究竟什麼緣由,給朕解釋個明白。”
隋策立於右側的武官行列裡,聽諸位學士們旁徵博引,唾沫橫飛。他微微斜乜了一眼那頭的付某人,見他正慌張無比地拿衣袖擦汗,愣是把手足無措演得入木三分,頗為樂在其中,更情感豐沛的喊了句:
“陛下——”
付臨野沉痛地垂頭緊握笏板,“奏疏上所言,的確句句屬實。”
滿殿一片哗然,當場便有文官斥責道:“付子勤,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
“付子勤,虧得你還彈劾王大人,說他貪汙受賄,中飽私囊,我看這是賊喊捉賊!”
“這位大人所言有理。”付臨野承認得很老實,繼而望著他替自己辯駁,“可在下也是受人所託,在下事先並不知情的啊。”
“物證在場,天子當前,你還想抵賴?”
“什麼受人所託,我看不過是你找的說辭罷了!”
“張大人誤會我了。”他一副焦頭爛額的表情,“我真的不知情,何況那田產也不是我的啊。”付臨野攤開手,“我是替梁侍郎轉交的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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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一落,眾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轉了向。
梁少毅本在邊上百無聊賴地聽這幫人吵嘴,冷不防見長子被提名,神色驟然一凜,脫口而出:“胡說八道,那田產幾時是我梁家之物!付御史說話可……”
他還沒“可”出後半句話,衣袖就被一旁的梁敏之拼命地扯了扯。
後者臊眉耷眼地咬牙,“家裡好像真的有處在城郊的田產。”
“時隔太久,我也、我也記不太清了……”
梁國丈:“……”
此刻作壁上觀的新派朝官們乍然發現有縫可鑽,立馬來了精神,紛紛下場火上澆油,瞬間將不值一提的付臨野撥到一旁。
“梁尚書倒也不必急著否認。”
“那是自然,梁大人的家底如此豐厚,幾畝田產一時想不起來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回府查一查再作答復?”
“陛下,臣以為……”
……
滿朝針對梁國丈的彈劾堪比雨後蛙鳴,梁家人都有顧忌,即便解釋也不敢過於盛氣凌人,光在氣勢上就輸了一半。
趁局面熱火朝天之際,方靈均深吸了口氣,猶豫片刻也上前參言道:
“是與不是,不妨交由大理寺一驗便知。”
這話出口,和元殿上就靜了一瞬。
很快的,不知是誰附和:“小方大人所言極是。”
“不錯,大家各執一詞想必也爭不出個結果,交由三法司最為妥當。”
他是翰林院中年輕文臣之首,這帶頭一上,自有不少人給面子地捧場。
方閣老岿然不動地站在殿前,目光隱含深意地輕瞥了他一下,但終究沒說什麼。
梁家在朝殿上低調了大半個月,還特地收買了御史,就是不想引火燒身,想不到對方居然能玩這麼一出戲。
和元殿上的氛圍頓時尷尬起來。
梁少毅不得已隻好厚著臉皮出列解釋。
新派人士哪裡肯輕易放過他,兩邊又水深火熱地鬧了幾場。這頭神仙打架,作為點火人的付臨野倒是被忘了個一幹二淨,誰也沒顧得上他。
付大人在危險的邊緣遊走一番,竟半根汗毛也沒傷著。
倒是梁侍郎梁敏之挨了幾封彈劾,捏著鼻子又寫了份告罪書這事兒才算完。
“你膽子可真是大啊。”
退朝後從龍尾道的長階上下來,隋策忍不住叉腰感慨,“要是一個不留神玩脫了,可就得上遼東、下南疆去挖礦了。”
“嗐。”
付臨野裝模作樣地一彈袍袖,“這不是沒事兒嗎?”
“再說,小爺我有分寸,真到那個地步,也還有後路可退的。怎麼樣——”
他用笏板搔搔後頸,一副沾沾自喜之態,“大功告成,不請兄弟喝杯酒?”
“請。”隋策笑道,“你幫我這麼大一個忙,我當然得好好謝你。”
說完一頷首,“這次多謝了。”
“跟我你還客氣什麼。”付臨野不甚在意,“再說跑腿的事都是你在做,我不過動動嘴皮子,累還是你羽林將軍累。”
付某人在他肩上一拍,“行了,回府去給咱嫂子瞧瞧這幾日的成果,讓她高興高興,可別氣壞了身子。”
正下了臺階,臨到分手之處,隋策搡了他一把,“忙你的事兒去吧,酒先欠著,下回再請。”
不務正業了好幾天,羽林衛的公務還堆積著沒人處理,他得回趟衛所先將一幹述職文書批復下發。
這頭堪堪拐過鍾樓,迎面便遇見梁國丈環佩叮當,行色匆匆地與他相對著走來。
與不久之前一樣,兩人彬彬有禮地擦肩而過,各自臉上都有幾分微妙,一個喚“梁尚書”,一個回禮說“驸馬爺”,然後頗為默契地停在了三步之外。
是個剛好能聽見對方言語卻又十分疏離的距離。
梁少毅作為內閣大臣,這身袍子不可謂不隆重,兩手疊在胸前時,很有一代權臣的威勢,他泰然自若地開了口:
“老夫本以為,與隋驸馬應當是同路之人。”
隋策聞言垂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國丈此言不錯。大家皆為皇親,地位各有各的尷尬,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確實是同路人。”
“既是同路人。”梁少毅不緊不慢地質問,“驸馬何必趁人之危,緊咬不放呢?”
“這話說得……”
青年自鼻息間短促地嗤笑,他吊兒郎當地往那一站,即便未正視對方的臉,梁少毅仍然能想象出隋策臉上濃鬱的嘲諷。
“國丈對個小姑娘不依不饒,難道就是什麼很長臉的事麼?”
他抄起雙臂覺得很納悶,“你欺負人家媳婦,還不讓人還手,這叫什麼道理?國丈莫非是屬鱉的?”
梁少毅居然還耐著性子跟他解釋,“此事乃公主越界在先。”
“自己不幹淨,就別怪人家找茬了。”隋策想不到他年紀一大把,居然說得出“是你們先動手的”這種話,“再說國丈也是當長輩的人了,讓一讓小輩能怎麼著,您也真是不害臊,和姑娘家斤斤計較。”
梁尚書聽出這年輕人滿口的油鹽不進,不著邊際,就知道是多說無益,於是賞了他一記半哼不笑的聲音。
“若是尋常姑娘家,老夫也不至於如此。但重華公主乃天子之女,一國帝姬。”
他點到為止,落下話,“還望隋驸馬往後多多看著公主一點兒,稍有行差踏錯,就不是禁足那麼簡單了。”
背後傳來腳步聲,隋策微一側臉,還嘴道,“謝國丈提醒,她用不著我看著。”
*
於天逸被貶到江浙做刺史,臨行前上重華府來向商音辭行。
她猶在禁足當中,不便送他出城門,隻好讓今秋備了豐厚的盤纏讓其帶著上路,言語間滿是愧疚,“都怪我,害得你們遭此飛來橫禍。”
商音嘆了口氣,“唉,還以為跟著我能肉有吃呢,想不到現在湯汁也喝不上一口。”
於天逸倒是不甚介懷地一笑,反而寬慰她:“殿下千萬別這麼想,當初若不是殿下相助,我們二人也不會有入仕的一天。投桃報李乃是應該,豈有計較禍福的道理。”
說著接過今秋遞來的行囊,“幸而裴兄仍留在京城,多少也能幫襯著殿下一二。”
她連忙苦笑,“呵呵,算了吧。可是不敢讓你們替我出頭了,改明兒落到旁人眼裡,我又成了太平安樂之流,罪該萬死。”
於天逸正要叫她寬心,忽的想起什麼,隨口道:“說來也是,殿下已有都察院相幫,言官應付彈劾慣來有一手,倒比我們熟稔得多。”
商音莫名其妙地不解:“都察院?什麼都察院。”
對方微微一愣,然而很快這位文臣便意識到了什麼,會心笑笑,“沒有什麼。”
“既然如此,天逸就先告辭了,殿下保重身體。”
他將包袱提上肩頭,深作一揖,轉身離開。
商音卻在原地裡盯著他的背影看,目光隱有懷疑。
隋策整整堆了五六日的活兒,一回到他的衛所,就被那小山似的文書驚得腳下一滑,差點沒站穩。
唉,這還能怎麼辦呢?做事兒吧就。
好在羽林將軍少年時候也是南書房眾多皇子世子當中的佼佼者,應付公文不算難事。他的科考成績在整個永平城……乃至整個大應的武官裡都是拔尖的,旁人要批三天的文書,他加班加點,熬到戌時便全數搞定。
光祿寺過了酉時就不給供晚膳了,得等子夜才有一頓加餐。
隋策餓得前胸貼後背,就想吃口熱乎的,他攥著通政司發出的那份昭告各部的梁侍郎請罪書,興匆匆跑回府中。
然而今夜不知為何,除了提燈小廝,沿途居然沒遇上半個人,他在臥房外叫了一陣今秋,又喚了半日的管事,良久沒人搭理。
“诶你說他們……”
這一回頭,小廝竟也不見了。
隋策匪夷所思地皺了皺眉,隻好揮了揮手,由他去。
“怎麼都奇奇怪怪的……”
他嘴邊嘀咕著推開房門,屋內並未點燈,四下黝黑如潑墨,伸手不見五指,商音似乎不在裡頭。
他先試探性道:“殿下?”
然後是:“公主?”
“商音?”
“宇文笙。”
“喂。”
把對方的頭銜喊了個遍也沒得到回應。
隋大將軍終於有些意趣寥寥,將手頭的一份文書往桌上一丟,吹亮火折子點燈。
“虧得我還費盡心思在外面忙前跑後。”
他不是滋味地忿忿自語,拎起茶壺倒水喝,“回來連口熱茶也喝不上……真不知道自己幹什麼。”
隋策端著杯子放在唇邊,表情很有意見,“好歹問兩句也行啊。”
“說是禁足,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他叨念尚未說完,冷不防覺察到腦後有一股勁風逼近,來勢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