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乃陳州燕來縣人士,今年適逢秋闱,在省城應試,可惜放榜之日名落孫山。”
他微微垂首,迅速說道:“但就在小生查看桂榜時,卻發現平素幾個不學無術的富商子弟竟也在其中,這些人常年混跡花街柳巷,是當地眾所周知的紈绔,別說應考了,恐怕連夫子院的大門朝哪邊開也不見得知道。因此我等考生難免懷疑,陳州這次鄉試會否有舞弊之事發生。”
商音聞言,總算稍作偏頭。
隋策若有所思,“你是認為……主考官事先出賣了考題?”
不遠處的重華公主轉過身來:“平素不學無術,不代表人家此生就不會上進了。說不準是背地裡偷偷發奮用功呢?”
商音走到他這處,“你落榜便質疑旁人的文章成績,怕是有失偏頗。你的文章呢?”
她伸出手,“拿我看看。”
楊秀也不扭捏,真從懷裡摸出了自己的筆墨恭敬呈上。
“這是小生的答卷,回家後便又默了一份。”
商音乜著眼睇他,抖開了稿紙同隋策一並翻閱。
兩人一目十行都看得很快,隨即抬眸相視,眼神交流片刻,她才吝嗇地一點頭:“是還寫得可以。”
又問:“他的路引呢?”
隋策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薄薄的冊子:“這兒。”
查驗了對方的相貌、祖籍和身份之後,商音才合攏手上的資料,“不過每個考官都有自己批卷的喜好,你的文章沒能入他的眼,不算違例。
“還有別的證據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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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秀舔舔唇,“文章各花入各眼,小生也非驚才豔豔,主考若不喜歡的確在情理之中。但此事亦有數名秀才與小人所見略同,更有目擊者曾看到富商家的僕役出入官府,大家便一致認為榜單暗藏貓膩。
“我等於是聯名上書,先告到州縣,再告到府裡,甚至上訴按察使司,可文書投出去,無一不是石沉大海。”
他言至此處喟嘆一聲,“瞞上欺下,官官相護,自古宦海何嘗不是如此,要想討個公道恐怕沒那麼簡單。可士子十年寒窗,披星戴月實在難咽下這口氣,最後我們六個一合計,決定咬咬牙,上京告御狀。”
商音聽著,不曾打斷他。
這的確不失為一個可行之法,尤其他們皆乃秀才出身,真的在宮門外敲響了登聞鼓,必然會引起朝廷重視。
何況科場舞弊原就事關重大,定然不至於討不到個結果。
“可誰知我們一出省城,一路上便遭到好幾波兇徒的追殺,全是蒙面黑衣人,投宿的客棧、歇腳的涼亭無一安全,簡直是要趕盡殺絕。”
商音目光一動:“追殺?”
楊秀咬緊牙關,緩緩點頭,“不錯,與小生同行的好幾位故友皆命喪歹人之手,我也是福氣大,僥幸才從刀下逃脫的。”
說完他便激憤道:“試問若是考場清白,那些人怎麼會多此一舉呢?分明是想殺人滅口!”
隋策聽罷未曾回應,隻抬頭看了商音一眼,她思索片晌,“僱佣的殺手追著你們索命,旁人都死了,就你還活著,順順利利地上了京。你一個文弱書生如何能躲開這些亡命徒的追捕?”
楊秀覺出她話裡的猜忌,也不介懷,如實說:“小生半道碰上西南兩縣受災的流民,得知他們亦是準備進京討生活,見隊伍龐大,便混在其中尋求庇護,得已逃過一劫。”
“我幾人起初曾設想,到永平城就上宮門擊鼓鳴冤,可自我目睹諸位同窗慘遭殺害,總覺得處處被人盯著,進了京更不敢隨意拋頭露面,左思右想……才選擇以此種方式,冒險一搏……”
從柴房出來時,隋策頷首分析道:“單從他的對答來看,前因後果都說得通,有理有據的,沒什麼疑點。
“至於是否屬實……還得詳查之後才能知曉。”
商音像是根本沒聽,兀自用指尖撫著嘴唇,低聲唧咕:“陳州……也在西南,隸屬四川省。我記得這次川西負責主考的是……”
鄒淳!
就在此刻,隋策問她的意思:“你怎麼打算?要麼,交給大理寺?我記得聞大人這次也隨行,可能會晚上一日抵達,不妨……”
話還沒說完她便脫口而出:“不行。”
見他揚眉奇怪,商音一本正經地解釋:“你不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嗎?”
“能力壓州、府、提刑按察使司,這可不是普通一個主考能辦到的。”
大凡鄉試,州縣裡會設主考、副主考一共三名,皆從京中朝廷調派,多是翰林院的學士或吏部官員,職位不一定能高過正三品的按察使。
“莫說追殺士子罪名可大可小,尋常地方官尚且會顧忌在別人的管轄界內鬧出命案,又何況是京官。”
“嗯……”隋策拖長尾音,誇張地點點頭,好整以暇地問,“你言之有理——所以呢?”
“所以我懷疑,朝中肯定有人為此事作保,官位八成還不小。”商音講得頭頭是道,“對方本就想要他的命,如若我們堂而皇之地把人交去大理寺,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文。”
“兩縣災民餓死成百上千他們都能壓下來,區區一個秀才算得了什麼。”
他從這隻言片語間咂摸出了管闲事的味道,微一傾身,揶揄地望著她笑,“唷,聽公主殿下這意思,是要親自幫忙啊?”
“是啊。”商音大大方方地承認,“不行嗎?”
隋策歪著頭打量她,眼角壓成了促狹的一縷,末梢竟還帶了點上翹的弧度,“那倒不是,隻不過……難得看你這麼好心腸地助人為樂。”
她不滿地皺皺眉,替自己辯解:“什麼叫‘難得’,我本來就很好心腸。”
“是,是。”隋策也不逗她了,倒有點想聽聽她的打算,“那你預備怎麼做?不告訴大理寺,還有何處是安全的?”
“很簡單啊。”
商音道,“實話實說就好了。”
“我一個不懂政事的公主,半道被人攔了車駕陳訴冤情,當然是直接稟報父皇咯。至於是真是假,那是三法司的事情,與我無關。”
隋策當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輕笑一聲,“真是好一個‘無招勝有招’,也虧得你在聖上面前說得上話,才能想出這種辦法,換做是旁人……”
他一語尚未言畢,忽見今秋神色匆匆地提著裙子跑來。
“殿下,驸馬爺。”
她朝二人嚴肅道,“楊秀暈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阿寶兒:隻要對象不是自己,看媳婦兇別人的時候還是很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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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章
楊秀這一個月來缺糧少食不說, 日子又過得擔驚受怕,天公視他如芻狗,還特地下了場雨讓他快點去死, 這對一心隻讀聖賢書,不事生產的柔弱秀才而言, 無異於是樁大災劫。
撐到現在才病倒,已經算是奇跡了。
商音此前是屏退了左右的, 這會兒柴房中都是自己人。
她站在一旁看楊秀的情況。
今秋擰了把浸過涼水的帕子覆在其額頭上, 說道:“他燒得很厲害, 周身卻在發抖, 忽冷忽熱, 恐怕不止是風寒那麼簡單。”
隨後衝商音一頷首, 肅然表示:“需要用藥。”
用藥不是問題。
現在最大的麻煩是,請誰來替他診治。
商音犯了難。
事情本來可以很簡單, 將楊秀所言告訴鴻德帝,再把人交出去也就完了, 可現在人神志不清,昏睡不醒,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兩說。
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貿然對皇帝提這種事……即便商音是天子之女, 也難免遭人非議,有攪亂朝綱之嫌。
總不能讓她給個半死之人出去,說官場腐敗貪墨橫行吧?
這不是鬧著玩嗎。
眼下就難辦了……還不好去請太醫。
誰料到楊秀如此弱不禁風, 哪怕再撐半日, 兩個時辰也行啊。
撐到自己面見聖顏, 最好是說完始末, 訴盡苦楚再暈, 屆時血淚並存, 感情真摯,再完美的一出苦情戲也沒有了。
唉。
偏偏這麼不是時候。
隋策也不通醫理,見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側頭問:“如今怎麼辦?人還留嗎?”
商音泄氣地擰著額心,煩亂且無奈道:“能怎麼辦,不留著難道任他在外面自生自滅?”
但他們現在伴駕途中,找大夫抓藥諸多不便,而作為重要的證人,又有兇徒虎視眈眈,她不放心將楊秀丟於驛館。
商音輕輕一咬唇,很快有了主意,去叫今秋:“出行前我有拜託趙尚服讓雲姑姑隨行伺候,你跑一趟,上御前把她帶過來,就說……我想念她得很,要她陪我些天。”
今秋應聲:“是。”
“去吧,父皇跟前的內侍不會為難你的。”
雲瑾從前年輕時便是尚食局的司藥,醫術不輸宮中御醫,因後來受罰故而被分派到重華殿照料商音,現在年歲大了,才又回六尚局幹點瑣事養老。
楊秀的事不能為外人所知,商音將他偷偷帶上車,由今秋並雲瑾看顧著,希望人能早點轉醒。
出行在外不便於藏匿,到行宮裡就好了。
她心裡盤算——有自己的小院,自己的小廚房,做什麼事也方便許多,按照以往的腳程,明日一早應該能抵達迎仙山莊。
可誰知半下午時,御前的太監突然到闔宮傳話——行宮先不去了,改道皇家圍場。
原來鴻德帝途徑南山,發現林中有不少紅鹿、野豬、黃羊出沒,天子多年沒摸弓箭,驟然來了興致,便下令眾人臨時改道,去近處的落雲圍場安營扎寨,想獵些野味,跑跑馬。
君上的喜好正如多變的老天爺,誰也摸不準。
反正他一句話,上上下下皆被打亂了計劃,忙得腳不沾地。
商音那頭更是變得騎虎難下。
圍場的環境不比行宮,嫔妃皇子們都住營帳,要安置個大活人難度可想而知。
偏那一排禁軍又因為她是羽林將軍的夫人,上趕著獻殷勤“特殊照顧”,將其住處圍得鐵桶一般,居然比別處還森嚴幾倍!
這叫她怎麼把人弄下車!
“重華殿下。”
禁衛長義正詞嚴地上前表忠心,“卑職已安排兩隊人馬晝夜輪值,絕對連隻蒼蠅也飛不進去,誓死守護殿下與將軍的安危!”
隋策是他頂頭上司,難得伴駕護送,自然不能錯過表現的機會。
商音咬著牙腹誹叫苦,卻又不好指責人家,皮笑肉不笑地贊賞道:“王校尉有心了。”
“不過……單我一人,實在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出門在外各處都缺人手,還是讓將士們多休息休息,犯不著為我熬更守夜。”
“诶,殿下哪裡話。”
禁衛長缺心眼似的愈發耿直道,“這點疲累何值一提,為保二位上峰的安全,便是熬上七天七夜又有何妨。”
好家伙,都快煉成仙丹了!
她尚在心頭扶額想說辭,就見一旁的隋策撩起車窗,眼眸輕抬,帶了點薄責的意味:“還沒聽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