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副統領夏侯勤借口宣南門有事急調了一批城門兵,他如果記得不錯,恍惚有聽羽林衛提起,說皇子效和夏侯走得很近。
倘若受六皇子所託,再結合昨日懷恩街的驚馬事件……
這其中因果關聯不消多想便呼之欲出。
隋策把油紙團成了團兒,感慨且無奈地搖頭自語道:“這姑娘家之間的恩怨哪。”
言罷將紙球信手一扔,正中街旁不知誰家店鋪的藤條筐裡,補上下一句,“真是愁人咯。”
宇文姝未曾想到,她先等來的不是鴻德帝的旨意,居然是她母親梁皇後。
梁氏乃繼後上位,幼年時作為她唯一的女兒,宇文姝倒與之十分親近,可自從其授封國母,大約是言行為宮規所限,母女倆比之從前疏遠了不少。
她才行完禮,問“母後今日怎麼得空過來”,梁皇後便擰起眉心不言不語地看著她。
宇文姝再一抬眼,幾位大宮女早已屏退了殿內左右。
簾子一放,四周光線陡然昏暗。
皇後的聲音壓得很重:“安定門衛兵之事,是你安排效去辦的吧?”
她不由緊張,立馬將事前想好的說辭脫口而出:“女兒隻是想去看冰戲,效他自己……”
“你也別把好壞都推在效一人身上,你什麼心思我能不知道?”梁皇後不等說完便出聲打斷,她語氣異常嚴厲,似乎是沒心情慢慢等她圓謊,“效才十四歲,小孩子似的他能懂什麼?還不都聽你的吩咐。
“昨夜懷恩街鬧得沸沸揚揚,你那點把戲就為了給宇文笙下套,結果呢?人家驸馬站出來幫著解釋,反而顯得你咄咄逼人,你臉上就有光了?”
宇文姝感覺得出母親生了不小的氣,沒敢再講方靈均的事,隻小聲辯解:“是她總在宮宴上挑釁我……”
梁皇後聞言愈發恨鐵不成鋼——十七八歲的人了,還如此沉不住氣,小不忍亂大謀的道理說了百遍也聽不進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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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過你多少回,沒事別去招惹宇文笙,你偏不聽。”
“早先你們倆在宮中小打小鬧,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便算了,你倒好,手還越伸越長,敢往禁軍上打主意!”
“安定門乃外城門,那是能隨便糊弄的地方嗎?”
皇後頓覺這閨女真是不給自己省心,“你以為把所有事推給效就能萬事大吉?怎麼那麼愚鈍!真當皇上是好敷衍的?效他多大年紀,你多大年紀?皇子成年即封王,你覺得你父皇是罰小還是罰大!”
宇文姝挨了頓罵,先還僅是沮喪,一聽她這年歲大小的論調,頓時慌了。
的確,她比效更年長,就是在民間姐弟惹事,擔責的也肯定是姐姐。
“我……事前沒想到會有災民入城。”
她忙上前去拉她母親的衣袖,“父皇那邊怎麼打算的,我、我不會被趕出宮去吧?”
梁皇後瞥她一眼,“現在知道怕了?”
“你一個已經在談婚論嫁的公主,跑去摻和這些破事,讓人家怎麼想?”
而後直搖頭,“你看宇文笙她多聰明?最會趨利避害,成天知道把皇上哄得眉開眼笑。你哪怕不會她那一套功夫,安安分分的不惹麻煩不行嗎?還偏會朝自己身上招腥。”
宇文姝見她提商音臉色就白了白,幾乎被貶得啞口無言。
梁皇後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巴掌打得差不多,總要給顆甜棗安撫,於是放緩了語速:“皇上那邊我已替你遮過去了,此事不能再有第二回 。”
“你也該長長記性,收收那些小孩子心思。”她皺眉輕斥道,“這幾日就在宮中待著,哪兒也別去,好好反省反省。”
*
隋策在丹鳳門牆之下,聽完一個年輕羽林衛的話,若有所思地頷首,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看樣子這次三公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禁足雖不值一提,但挨罵肯定傷臉面。
大家有來有往兩敗俱傷,挺好的,公平。
等回府把這消息告訴那隻“大蝦”,她多半要憤世嫉俗地贊一句“老天有眼”“報應來得真快”吧?
隋策一面往家裡走,一面好笑地輕嘆。
無論如何,總免得讓某人整日癱在床上有氣無力地怨天哀地。
宮門離富貴坊不遠,他徒步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正要進去,腳下跨了一半,身子還在外面,偏頭發現那角門處停著輛板車,於是多頓了半瞬。
但見家中的馮管事懷抱起箱籠和布包依次放上去。
他年紀不小了,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周遭卻不見有小廝幫忙。
隋策奇怪了一下,仍未及多想,抽回半身跳入院內。
去臥房沒尋得商音,他從荷花廳外的曲廊穿過,迎面遇到了另外兩個管事。
二者連忙向其躬腰行禮。
“驸馬。”
“驸馬……”
他潦草地一點頭,隨口問:“知道公主在哪兒嗎?”
其中一個答話:“殿下現在抱竹軒。”
隋策自語說:“我猜也是。”
剛抬腳準備走,忽的又想起什麼,原封不動後退回來,“诶,馮管事近日是要回鄉探親還是怎的?我看他東西收拾得挺齊全,還叫了輛車,告長假了麼?”
此言一出,兩位管家皆諱莫如深地垂首相視一眼,頗有些無所適從。
“這……”
隋策瞧出他們的小動作,不解地笑了笑:“怎麼,什麼事還得避著我,說不得嗎?”
管事們連忙矢口否認。
“回驸馬,殿下今早查賬……查完就將馮管事趕出了府,辭退了……”
“辭退?”他略感意外,“什麼理由?”
對方答得猶猶豫豫,“殿下沒詳說……隻覺得賬本做得不好。”
這就太籠統了,且昨晚懷恩街的賬簿是他們仨一塊兒記的,可把兩人嚇得不輕,一路都在反思有無差錯之處,生怕麻煩落到自己頭上。
年逾四十的管事們百思不解,隻得委婉地同隋策表示:“恐是驚馬一事壞了殿下情緒,她今日……今日氣性不大順。”
另一個忐忑地補充,“對,對,氣不順。”
隋策知道商音偶爾會耍些公主脾氣,但成親以來二人隻是拌嘴鬥得火熱,很少真正見她發作什麼,聞言遲疑地額心一蹙,帶著幾分探究朝書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尚未進抱竹軒,其間壓抑的氛圍已然鋪陳開來,甚至夾雜著女子的啜泣聲。
兩個臉嫩的小丫鬟正哭哭啼啼抹著眼淚退出房門,路上碰到他,也懶得再周全禮數,敷衍地蹲了個安,便錯身而過。
幾名侍婢正探頭探腦的在門邊看熱鬧,眼見是他,連忙拉拉扯扯地閃到一旁。
而屋裡的事情似乎還沒完,隋策聽得有人邊央求邊抽噎,聲淚俱下:“求求殿下,求求殿下了,不要撵我走。我家中至親已亡故,出去也無處容身。
“如今年歲又大了,現在若離開重華府,和餓死街頭沒有分別的……”
地上跪的是個大丫頭,隋策隱約記得她是負責伺候商音的那些花木,平日裡寡言少語,活兒倒是幹得很細致。
披著猩紅白狐毛裘衣的重華公主坐在靠窗的桌案前讀書,聞聲像是十分不耐,皺眉把書卷放下,“那是你的事,你餓不餓死街頭與我有什麼關系?
“要比慘,西南災民還有幾萬呢。看你這中氣十足的樣子,一天兩天的恐怕沒那麼容易餓死,能撐著你找到飯吃。”
“殿下、殿下……”她拿膝蓋往前蹭了兩步,淚眼婆娑,“可我已經過了二十,再被公主府撵出去,除了青樓妓館,別處想是不會有人家敢要我。
“我隻有這裡可以依靠了……”
商音聽得無動於衷,目光一側,甚至還有些嫌吵。
“打碎的那隻花盆,我可以賠的。”她哭得快背過去,喘了口氣擦眼淚,“若是錢不夠,用月例抵也行,求求殿下了,殿下你發發慈悲吧……”
說話間便去抱她的腿。
商音頭疼地丟下書卷,“你真的好煩啊。”
“我的話你沒聽明白嗎?我說了讓你走,就是沒得商量,放手——”
她腿上一掙,那丫頭登時沒跪穩,重心往後栽,恰摔在剛進門的隋策腳邊。
他垂眸看過去,不便親自伸手扶,隻朝跟前的今秋悄悄遞了個眼風。
後者還是很給他面子,雖然沒有商音的吩咐,依舊把這姑娘攙到了一旁。
隋策負手在後,款步走近,半是勸架半是詢問地笑道,“芝麻綠豆點兒事,用不著發這麼大的脾氣吧?”
畢竟懷恩街替自己解圍的那份人情還熱乎著,商音態度不錯,隻撈起書翻兩頁,沒拆他的臺,“我管教下人,不關你的事。”
他從善如流地點頭,“對,管教下人自是應該,不過……”隋策抬眼看她,語氣仍是不著調的腔,“罰得是不是重了點兒?”
“打碎器具,賬本瑕疵,算不得大錯處。”
他半笑著一眨眼,腆著臉勸道,“你就消消氣,扣點工錢得了。”
商音坐在桌案邊,手裡拿著書,視線沒往他身上落,隻專注地盯著文房四寶,斬釘截鐵:“不行。”
“我不想看見他們,誰勸也沒用。”
“不想看見他們容易啊。”他出主意,“全打發去城郊守莊子,但凡你移駕,立刻退避百丈之外,保管這輩子也不在你面前晃悠,不錯吧?”
商音皺了皺眉,態度卻頗為強硬,“不行!說出去的話便如潑出去的水,他們今天必須走人。”
隋策對她的耐心也就半刻光景,眼見這人油鹽不進,頓時跟著毛躁起來,“诶,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生氣歸生氣,何必衝這些下人撒火,都是群討飯吃的小老百姓,你哪怕全趕走了也於事無補。”
他試圖拿今日見聞岔開話題,“這樣吧,我告訴你個消息,保證你……”
商音在他替那婢女說話時就皺起了眉,聽到最後更是目光一凜。
邊上的今秋發現她表情的變化,就知道壞了,公主接下來準要大發雷霆。
果不其然。
“你說什麼?”
她仿佛聽到什麼匪夷所思的話,驀地轉過身,噌然而起,直逼羽林將軍的眉眼,“你說我因為懷恩街上失態,所以才把火發在他們身上?
“連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樣聽風就是雨,什麼罪名都愛往我腦袋上安,合著我就是壞人對嗎?我做事就像戲本子上的醜角似的無理取鬧,你們全是大好人!”
隋策後半話語盡數被她噴回了肚子裡,一時沒忍住脾性:“難道不是嗎?”
“人罵你也罵了,趕也趕走了,不是在發脾氣莫非是在發善心?”
“我看發善心的人是你才對吧。”商音隻覺得他莫名其妙,“我堂堂一個公主,愛讓誰走就讓誰走,愛撵誰就撵誰,這也要你管?你管得未免太寬了!”
隋策最看不得她擺公主的譜,不禁開口,“是,你是公主,金枝玉葉,權勢滔天,張口閉口都能定人生死。
“我們隋氏是低調人家,對下人沒那麼多規矩。可就算是皇城的宮女也不見得幾句話便能隨意趕出去的。”
他倆一個比一個聲量高,一時間,待在書房裡的僕婢粗使都看呆了。
連適才哭得不能自已的丫鬟也跟著傻了眼,好半晌忘了抽泣。
“我趕幾個下人走怎麼了?你少在言詞上挖那些‘藐視天威’的坑讓我跳,我不吃那套。”商音在宮中和宇文姝之流打交道久了,免不了將他這番話劃入陰謀之列,越說火越大,眼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昨夜幫腔的情分也不夠用了。
果然姓隋的從頭到尾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還差點被那點小恩小惠欺騙感情!
商音盯著他直費解,“為個丫鬟的去留你這麼和我急赤白臉的,怎麼?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溫婉賢淑大姑娘嗎?沒事啊,你告訴我,我馬上安排她過門,嫁妝我替她出,算是見面禮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