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終於想起了被他所遺忘的那部分。林水程問道:“燕醫生的生日是不是要到了?”
“對的,主人的生日會就在後天了。”護士笑眯眯的,“林先生您和蘇瑜也認識,也會過去的吧?我可惜了要和男朋友旅行沒辦法去。”
林水程揉了揉太陽穴,點頭道:“對,對,我會去——我還沒有來得及選禮物,您方便告訴我燕醫生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或者其他愛好嗎?”
護士想了想:“唔……主任平常也沒別的,不缺錢也不缺東西,不過有個愛好是鼓搗點花草茶什麼的喝一喝,主人辦公室裡放了兩套茶具呢,可精致了,不忙的時候我們還能蹭幾杯喝。”
林水程問道:“燕醫生愛喝哪種,有印象嗎?”
護士說:“這倒是不清楚了,就記得酸酸甜甜的還很香,好幾次都不同吧。”
林水程說:“謝謝。”
“沒事,林先生那我先去操作無菌了哈。”護士說。
ICU樓層的電梯默認為了搶救急用,林水程和往常一樣走手扶電梯下樓。
電梯盡頭照常是科室樓層指引,林水程對面頭頂,一個綠色的指示牌和箭頭清晰地亮著“神經內科”。
電梯緩緩下行,林水程看著那個指示燈牌,腳步頓了頓。
這個時間還坐診的醫生都是值夜班的,林水程掛號進去之後,就見到一個年輕的女醫生坐在會診室,衝他微笑著點了點頭:“您好。”
旁邊還有一個實習醫生,給林水程倒了杯熱水。
林水程說了一聲:“您好。”隨後他問道:“您能否給我開一些安眠藥,我失眠很久了,不需要很大的劑量,兩三顆就行了,我大概有兩周左右無法正常入睡了。”
“別急,慢慢說,藥也不是說開就能開的,我們要對患者負責。”女醫生聽完他描述後,給了他一張報告單,“先去驗個血,然後去拍個CT、測一下甲狀腺功能和腦電波。你不用緊張,我們是確認一下你失眠的成因,這些項目都是星城醫保可以報銷的內容。做完後把檢查單帶回來就可以了。”
林水程頓了頓,像是有什麼話想說,但是最終閉嘴了。他接過單子後,出去做檢查了,關門前他說了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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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實習醫生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向女醫生說:“這小哥長得可真好看,不過老師,一般我們隻查內分泌和腦部功能,為什麼還要他去查血和甲狀腺?”
他剛來一兩天,是星城醫科大學的大三學生。
“這個人八成的抑鬱導致的睡眠障礙,另外兩項是確認這個的。這種病人我見多了,我看一眼都知道他的狀態,隻說自己失眠,不說或者不知道自己抑鬱,心理科那邊有80%的病人也是往我們這邊來回跑。”醫生說,“真正的確診過程中,永遠都是跨學科綜合的診斷過程,人體是最復雜的系統之一,涉及大腦神經內分泌等等的是最困難的,你以後就知道了。還有,你注意到沒有,他說話時特意強調了一下‘不需要很大的劑量’,說明他潛意識裡其實對這種狀態有個預估,他怕我們會因為他有抑鬱症而不給他開安眠藥。越是有這種傾向,我們越不能給他開,很危險的。等他一會兒回來了,還是照常給他開抗抑鬱藥。”
凌晨醫院人少一點,林水程半個小時之後就拿到了全部的檢驗結果單。
他坐在檢驗科外的長椅上,一樣一樣地看過去。
他本來專業是化學的,和不少制藥公司也合作過,那些在平常人眼裡看起來猶如天書的英文簡寫和計量單位、數值範圍在他眼裡完全透明。
片刻後,林水程站起身來往外走,不過他不是回到神經內科,而是走向扶手電梯。
凌晨五點,城市中的大部分人都還在沉睡的時間。
傅落銀正在星大附近的家中瀏覽學生論壇;蘇瑜抱著拖鞋在睡覺;拍賣行燈火通明,川流不息。神經內科的值班辦公室裡的實習醫生打開門尋找,卻沒有看到剛剛那個好看的男生的影子。
林水程一邊走,一邊將手裡的檢驗報告單折起來,等到折了兩次對折之後,他輕輕將它撕碎了,丟進了垃圾桶,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凌晨六點。
林水程打車來到拍賣行,瀏覽零散出售的茶具。
這家拍賣行是他搜索到的口碑最穩定的一家,林水程在官網上查到了幾套茶具的圖片信息,價格也屬於散件中稍微低一點的,三五萬就能拿下,他打算親自過來看看。
林水程進店後,把保存好的官網信息圖給店員看,他比較中意一套九頭詠梅的紫砂壺,希望能夠買下。
店員說了稍等之後沒一會兒,店家一臉歉意地過來道了歉:“對不起先生,這套茶具今天已經被人買走了,官網信息沒來得及更新,所以這套已經沒有了,您要不要再看看別的?”
林水程沒有拒絕,在店員帶領下看了看其他幾套茶具,但是都不太滿意。
店員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這些當中,先生沒有比較喜歡的嗎?”
林水程指了指一套天青汝窯的茶具:“這一套很好看,不過我要送長輩,不太適合。”
這套汝窯的杯底展示上用工藝做出了水波一樣的細紋字樣,是個雙喜字,是婚嫁禮品。
店長在旁邊吸了一口氣,隨後笑道:“還真是巧了,我總感覺這場景發生過一次,剛剛那個買了九頭詠梅的客人也指了這一套,說好看但是不太適合送過生日的長輩,真是太巧了。我記得是姓夏?您二位口味類似哈。”
店員撓頭:“好像是。
林水程最終還是把那套天青汝窯茶具買了下來,他說:“以後弟弟結婚,大約可以送給他吧。”
七點整。
傅落銀推門上班,把早餐留在了飯桌上;林水程回到家,給首長和小灰貓喂了糧食,揪著小灰貓滴了藥。
他把手機放在床邊,開了電磁爐給自己煮了一碗泡面,隨後洗漱了一下,躺回床上。
這次他終於記得了一點夢裡的片段,他夢見自己的家變成了灰色,整個冬桐市都灰蒙蒙的,仿佛被調上了無法磨滅的濾鏡。
林水程推開門,看見院子裡他的爺爺、父親還有弟弟都在,他們三個人也是灰色的。
角落裡坐著一個人,也是灰色的,不說話,他的名字叫楚時寒。
他們都很溫柔地看著他,不說話,隻是面容有點悲傷。
他問:“你們在幹什麼?”
他往前走了一步,但是他每往前一步,這院子裡的人和事就離他遠一步。後面畫面就變了,這些人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
林望一臉凝重地穿戴著他的警服,林水程從小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面,他知道那是他的父親要去執行緊急任務了。
林等在寫作業;楚時寒坐在桌邊看書。
林水程還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院子裡,他的爺爺躺在搖椅上曬太陽,嘴巴動著,像是在大聲給他念詩,而他捧著小腦瓜蹲在他面前認真聽。
他的爺爺是個俠客式的人,教書的,除了逼著他們練字以外,闲來無事還會提筆寫幾句三流詩句,他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把林水程培養成文學家——林水程顯而易見更適合理工科;於是老爺子後來把主意打到了林等身上。
林水程問:“你們為什麼不跟我說話?”
依然沒有人回答他,夢裡的他抬起頭,隻看見頭頂開始下雪,雪花紛紛揚揚飄灑下來,落地全部變成了紙錢。冬桐市的葬禮開始了。
從這段夢境中醒來後,林水程覺得心髒狂跳,那種壓抑的氛圍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上午九點半。
傅落銀因為胃疼而放緩了講話的語速,會議室的其他人抬眼認真聽著,氣氛沉寂無聲。
首長竄進林水程懷裡,輕輕舔了舔他的臉頰,隨後跳下床,從出租屋的寵物門底下鑽了出去,開始了它今天的檢視小弟的工作。
林水程爬起來打了一個電話:“喂,您好。我是林水程。”
對面顯然還記得他,立刻說:“哦哦哦林先生您最近還好嗎!還有空繼續接項目嗎?我們這幾天正愁找不到人……”
每一個字,每一個字他都能聽出來,甚至寫下來,但是組合在一起就變得似是而非,仿佛世界在此刻給他上了一個屏障,把除了他以外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嗡嗡的吵鬧聲。
林水程又開始劇烈耳鳴,他喘了幾口氣後,伸手壓了壓耳根,又在接踵而至的眩暈中,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指尖,讓疼痛把自己的神志喚醒。
“我想問問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之前幫貴公司合成的已上市藥物方便再給我寄幾盒嗎,我想作為紀念保存一下,之前搬家不小心把樣藥弄丟了。這種非處方藥我買不到,非常不好意思。”
對方立刻說:“這當然沒有問題,您在星城嗎?我們這就給您送過來!”
林水程報了地址,而後開始了等待。
什麼都不做,保持這個動作,隻是等待。
兩個小時之後,他的門被敲了敲,林水程打起精神去開門,對方給他遞來一個磚頭似的快遞盒:“制藥公司的包裹,請籤收。”
林水程籤收後拆了開來,裡邊是整整四十盒上市藥品,淡綠色的小藥丸。標籤寫著:建議服用:成人一日半粒。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而後吞服了四顆,回到床上,等待著下一段睡眠的到來。
想要睡覺的願望壓倒了他的一切理智。
他在睡夢中清晰地知道,在他無法感知的部分,他的血液和神經中,5-HT1A、去甲腎上腺素、GABA、谷氨酸在合成、轉運、發揮效用的過程裡,都會被這種藥物影響,他的皮質激素正在抑制大腦海馬的神經元再生,而這種過程將會發生暫時性的逆轉——為了他等待了兩個星期的,安穩的睡眠。
這種抗抑鬱藥物同時會帶來劇烈的副作用,它阻斷了多種與治療作用無關的遞質受體,他會變得比以前更加嗜睡,低血壓,如果他運氣好,甚至會在這種朦朧的狀態中直接死去。
下午兩點,傅落銀從花店中走出,把玫瑰塞進了粉色的櫻花束中。
兩點半,他來到了林水程的房門外。
“林水程。”
傅落銀輕輕敲門。
裡邊沒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