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斟酌道:「我不認識您,我是根據您和公主的對話猜的。」
這很好猜。
能喊戰國公主「姑姑」,卻又不是皇子的,滿大京城就隻有一人,那便是國舅爺俞兆的幼子。
這位少爺跟別家公子哥可不同,他是老來得子,上頭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每一位都優秀得不行,要不是擔心大臣們彈劾外戚勢力大,皇帝恨不得給五個外甥官職全拉滿。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頭的哥哥姐姐把優秀基因全吸走了,到了俞明曜這裡,就隻剩了個渣。
他是禮樂射御書數樣樣不通,吃喝玩樂樣樣精通。
他每年對家族的最大貢獻,就是把哥哥姐姐們的俸祿全部罰光,偏偏從皇帝到公主再到兄長和姐姐們,每一個又寵他寵到不行。
最後御史都坐不住了,天天在大殿上苦口婆心地勸皇帝和俞家大哥,別再寵了,再寵大臣們都得彈劾他們捧殺了。
所以在京城有個說法,你可以惹皇子,但不能惹小公爺,因為他那一大家子位高權重且不講道理。
這位臉上寫著「紈绔」二字的小公爺聽我這麼說,笑了一下:「倒是不笨。那你看我和姑姑臉色做什麼?」
「我在看您二人心情如何,心情好的話,我想求個賞。」
俞明曜臉色淡了下來,語氣明顯不悅:「說吧,想求個什麼?」
「您看,我猜到了您的身份,又看到了您那一身明顯不正常的傷,要不,您把我留下?」
隻是箭傷還能勉強哄哄人,找個蹩腳的理由瞞過去,但那樣新舊交疊的刀傷可不是一個頑劣公子該有的。
我認真推薦自己:「其實我不隻擅長殤醫,也很擅長調理身體,您陰雨天都不好過吧?」
俞明曜臉色一沉,公主卻喜怒不形於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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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大夫,治病救人是你的職責,怎麼,你還想用你的職責來威脅我?」
他生氣的時候,聲音很有壓迫力,即便是半靠在那兒,也給人一種他能像捏死螞蟻那樣輕易捏死你的感覺。
我咽了口唾沫,心怦怦直跳。
但奇異的是,我竟然並不感到恐懼。
他是在給我機會!
「我沒有威脅您,我在給您出主意。如果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夫,您和公主會給我一筆封口費,然後把我打發得遠遠的。
但我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大夫,我是顏將軍帳下的軍醫,您怕是不好打發。」
「而且我醫術還不錯,救了很多人,您二位總不能殺了我,那不是浪費人才麼?這麼一來,留下我才是最好的選擇。」
俞明曜和公主都沉默了下來,幾秒後,公主哈哈笑了起來。
我再看俞明曜,他也重新露出了笑。
真神奇,這個人不笑的時候像鐘馗一樣嚇人,笑起來卻像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少年。
他們一笑我就松了口氣,看來我想得沒錯,他們一開始就打算留下我,隻是這「留下」和「留下」又不一樣。
如果我沒有主動說出來,他們很有可能會選擇把我關在某個小院,需要的時候召喚一下,不需要就讓我爛進土裡(這個操作還真眼熟)。
如果我主動說出來了,就能證明我是有價值的,這樣的話我就有資格獲得一定的自由和充滿可能性的前程!
公主笑了一會兒,突然問我:「老實說吧,你是不是想借我們的手離開顏景?」
我猶豫了一下,選擇老實點頭。
公主也不生氣:「不錯,是個聰明姑娘,沒被情情愛愛弄昏頭,我喜歡。不過你為什麼不要我把你留下來,反而要跟明曜?」
我老實巴交地回答:「我有想過,但您這邊門客眾多,我擠破腦袋也沒一席之地。小公爺就不一樣了,他身份高,明面上沒什麼門客幕僚,而且……」
我支支吾吾不敢繼續說。
俞明曜白了我一眼,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話:「而且我頑劣成性,強搶民女損不了名聲,是吧?」
「嘿嘿。」我傻笑著默認。
9.
在我強烈要求出席俞明曜和顏景的談判以後,第一次體會到了被現任老板和前男友爭奪的感覺。
挺玄幻的,真的。
顏景一個人劍拔弩張,俞明曜像隻賤兮兮的貓一樣,老神在在地在那兒喝茶。
而我,站在兩人中間,笑容和煦得像即將成佛的幼兒園老師。
顏景先開了口,他咬牙切齒,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俞小公爺,你這麼做是不是不道德?」
俞明曜很驚訝:「我什麼時候還做過道德的事?」
顏景捏緊拳頭,看上去似乎正極度克制著自己不對著俞明曜那張臉揍下去。
「李姑娘不僅是我的大夫,還是我的女人!」
「顏將軍不要玷汙我的名聲。」我冷冷插嘴。
俞明曜則淡定極了:「巧了不是?我就是看中她這個人了。自從我被她一針一線縫好了肚子,就決定以身相許了。」
顏景滿臉寫著不可理喻:「你要聽聽你在說什麼嗎?莞兒是大夫,她救下的人沒有幾千也有幾百,難道人人都要對她以身相許嗎?」
我笑瞇瞇接話:「您說什麼呀?您不就是因為衛氏救了您一命,才以身相許的嗎?」
俞明曜又是一驚:「尊夫人也是大夫?」
顏景抿起嘴:「不要開我夫人的玩笑,她隻是一個弱女子。」
俞明曜看了一眼我臉上越來越假的笑,喝了一口茶,說:「那你夫人怎麼救的你?哦,我想起來了,沖喜是吧?嘖,你那大夫挺倒霉,辛辛苦苦給你治傷,結果你們全家人都覺得是沖喜沖好的。你診金給足沒?」
顏景沉默了,我短促地「呵」了一聲。
俞明曜恍然大悟地看著我:「那倒霉大夫是你?你該不會錢也沒收?」
他一臉同情外加看傻子似的表情,我被看得又羞又氣,這貨不是我這邊的嗎?
顏景沒再和俞明曜爭論,他滿臉通紅地看了我一眼,落荒而逃。
屋子一下就安靜下來,風從敞開的門和窗裡徐徐吹進,我嗅到了自由和輕松的味道。
俞小公爺愜意地喝了口茶,一句話就破壞了我剛掛上的快樂笑臉:
「當初你看上了他哪一點了?臉、身材,還是官職?」
我嘀嘀咕咕回了句:「誰年輕的時候腦子沒進過幾次水。」
俞明曜拿著茶杯的手就頓住了,他猶豫了好幾秒,羞澀回答:「我?」
10.
跟了俞小公爺一個多月以後,我驚喜地發現,他雖然嘴賤、一身秘密,但他錢多事少還護短!
這意味著隻要我不犯傻去接觸他那些秘密,他就是當代最體貼的老板!
我正式入職的第三天,他就在京城最好的地段砸錢開了一家醫館,讓我去坐堂,不僅給我發月錢,還發分紅。
此外,他還特意從國公府挑了個經驗足的管事過來當掌櫃,這樣我就不用發愁經營一類的事,隻用好好鉆研醫術,治病救人就行。
他甚至還給我撥了一對十多歲的龍鳳胎做藥童!這倆孩子長得聰明漂亮又識字,還從小習武,可以擋去很多麻煩,簡直就是最佳助手!
這樣的待遇實在讓人太感動了,以至於我懷疑俞明曜是不是暗戀我。於是我在某次給他請平安脈的時候,十分誠懇地告訴他:「您給錢就行,不用以身相許,真的!」
他把我扔了出去。
扔完不知怎麼的,又從書房走出來蹲在我面前:「算了,還是跟你說一聲,免得你亂想。你那醫館的主業是收集情報,你隻是個障眼法而已。」
我恍然大悟,原來掌櫃和藥童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他那些秘密工作!
我猶猶豫豫:「那您現在告訴我了,會不會把我滅口?我能不能當作沒聽見?」
他白了我一眼,把我和我的小破藥箱直接扔到了大門外。
不過這次以後,俞明曜就稍微有些把我當自己人了,當他要跟公主談一些正事的時候,就會打著「帶女大夫給公主調理身體」的幌子,帶著我一起去公主府。
當然,來都來了,我肯定是真的要給公主把脈的。
就像我初見她時猜測的那樣,公主因為早年太拼,身體落下了不少毛病。雖然傷病都已經養好,但底子卻傷了。
公主府的那位老太醫下了很大的功夫給她調養,皇帝更是補品、藥材流水一樣地往她府裡賜,如今她又好了許多,隻是依然很畏寒。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公主三十六歲了還沒有孩子,這事一直是她和駙馬心裡的一道傷。
為了抱好大腿,當然更因為我對公主的由衷敬佩,所以哪怕明知道隻需要做做樣子,我也決定盡職盡責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11.
時間在我沉迷事業的過程中一晃而過,直到衛芙踏著初秋的涼意走進醫館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到顏景了。
龍鳳胎中的弟弟問我,要不要把衛芙趕出去,就像他和他姐姐之前把顏景趕走那樣。
我張大了嘴:「他來過?」
龍鳳胎中的姐姐飄過來一拳砸到弟弟腦袋上,笑瞇瞇回答:「來過幾次,姑娘在忙,我們就沒讓他進來。」
我有些好奇:「來過幾次?」
小丫頭的笑容絲毫沒有變化,但又揍了弟弟一拳:「八次。」
那就是差不多每周都來打卡了,難怪他老婆要來找我。
我很生氣,恨不得穿回去給看上他的自己扇兩個大嘴巴子,他難道不知道最好的前任就是懂得消失的嗎?
一個有夫之婦這樣一次次地在大庭廣眾之下來找一個未婚女子,居心何在?
我可以一輩子不嫁人,但不可以被人認為是因為他!
看到我氣得臉都紅了,龍鳳胎嚇得齊齊跪到了地上:「姑娘,我們不該擅自作主,我們認罰。」
說完還怯生生抬頭看著我,淚眼汪汪的。
我看著這一模一樣的兩張漂亮臉蛋,一下就不氣了。我摸摸他們的腦袋,柔聲說:「我不是在生你們的氣。你們不是會自作主張的人,是小公爺吩咐的吧?替我謝謝小公爺,也謝謝你們,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我知道。」
就像娘家人為了防止戀愛腦的女兒再次陷入泥潭,努力防著不讓兩人見面一樣。
兩張小臉蛋聽著就掛上了甜甜的笑,真好看!
我也笑了:「去把將軍夫人請進來吧,說不定人家是來看病的呢?」
見我眨眨眼,龍鳳胎一樂,歡快地把人請了進來。
沒想到衛芙真是來看病的,隻不過她這「病」有點特殊,她是滑脈。
衛芙看著我的眼神帶著竊喜和雀躍,應該是知道自己懷孕了。
也是,堂堂一個將軍夫人,不舒服了總不至於到街邊的醫館來看大夫。
所以她是來炫耀的。
我換上公式化的笑:「恭喜夫人,是喜脈,約莫有月餘了。」
衛芙害羞地回道:「將軍一定很開心。」
我點點頭:「那是自然。您府裡一定有用得慣的大夫,我就不給您開安胎的方子了。您身體不錯,最好是不要吃藥,我給您寫一些注意事項吧……」
衛芙顯然沒料到我這麼平靜,她安靜地看著我寫脈案,突然很失禮地問:「你不生氣嗎?不嫉妒嗎?」
這樣直接……
我寫字的手一頓,兩相沉默下,我選擇了繼續寫完。
我把脈案遞給她,認真地回答:「我已經生氣過了,在到你家住的那幾天,我就把所有的氣都生完了。」
「我是不喜歡你,但也不嫉妒你。你是官家小姐,若非身不由己,怎麼會去做沖喜娘子?如果老夫人沒有擅自把信攔下來,你怎會連選擇自己人生的機會都沒有?」
「你對我做的一切,不過是在竭盡全力維護自己應有的東西罷了,我為什麼要嫉妒你?」
我帶著唏噓的語氣問她:「你幸福嗎?」
衛芙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她似乎從來沒想過我會說出這些話,又像是從沒想過自己到底幸不幸福。
好一會兒,她才顫抖著聲音緩緩開口:「其實這次是將軍要我來的,他要我轉告你,他願意娶你做平妻……母親也同意了。」
我諷刺回道:「那他還真是做了不少努力。」
衛芙沉默了下來。
她眼睛低垂,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我見猶憐。
我不禁就把聲音放柔了:「我會請小公爺替我轉告顏將軍,我無意做他平妻。」
「你,你為什麼不願意?將軍說,你進門就是二房,對我不用行妾禮,生下的孩子就是嫡子,這難道不比你在這裡當坐堂大夫強嗎?你為什麼不願意?」
衛芙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急切,我從她的表情能看出,她不是真的希望我進門,她隻是單純地、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的答案。
我誠懇地告訴她:「因為嫁人隻是我人生的選擇之一。
不管別人怎麼想,我隻願嫁給尊重我、愛護我,同時我也尊重他、愛護他的那個人。既然我於他是從一而終,他於我也應當如此。倘若沒有這樣的人,或者我心悅的他做不到這一點,那麼愛情和婚姻不要也罷。」
「人生很珍貴,情之一字囊括萬千,並不僅限於愛情。我有很多理想,也會遇到很多人,我要忙著去愛這些人和事,沒有時間糾結於一個志不同、道不合的過客。」
12.
衛芙離開的時候很恍惚,她向我道了歉,還付了我一大筆診金。
她說,很遺憾是以這種身份和我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