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景抿住了嘴,他不想承認某件事的時候就是這副表情。
我仰著頭,氣勢絲毫不虛。
「你當然知道,你不僅知道,你還縱容下人在我跟前嚼舌根,縱容衛芙找人挑釁我,你還故意拖著不見我!你不過就是想讓我覺得勢單力薄,想讓我求助無門,讓我覺得我隻能依賴你!」
我嗤笑一聲:「你是不是忘了,我李莞頤是從閻王爺手上搶人的人,還怕你這些小伎倆?」
顏景深吸一口氣,隨後吐了出來。
他還是黑著臉,但怒氣卻消退了不少。
他一邊喊人打盆涼水,一邊對我說:「你是整個辰國最好的殤醫,要珍惜自己的手。」
我冷淡回懟:「你不潑我的面,我能燙傷?」
「那你也不該用手打我,都腫了。下次你拿棍子打,不行拿匕首捅也可以。」顏景順著我的話調侃著,又吩咐下人端好菜上來。
我隻覺得疲憊。
過去他也是這樣,雖然出身高貴,但總能放下身份來哄我。
那時我是很吃這一套的,因為這種「差異式對待」會讓我覺得自己對他來說是特別的。
但現在我卻覺得惡心。
如果我真的那麼特別,為什麼會有個衛芙?
顏景拉著我的手浸到冷水裡,等我們都沉默了一陣子,他才開口:「莞兒,不鬧了好不好?」
「我不做妾。」我很平靜,「你要我和你一起回京城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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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當是為了我,為了我們,也不行嗎?」
顏景拉著我的手慢慢變緊,他是真心實意地問出的這個問題。
我望進他的眼睛:「顏景,我不做妾。」
「……」
他又沉默了很久,然後再一次,岔開了話題。
「我不知道母親會這麼堅持。」
「三年前我重傷的消息傳回京城,母親就求了衛家女進門沖喜。那時衛芙的父親還是縣令,正上下求著疏通關系,想更進一步,就把庶女衛芙嫁了過來。」
「等我蘇醒過來,收到消息的時候,禮已經成了。那時我身邊已經有了你,哪還容得下別人?我寫信給衛芙,說要與她和離。我許諾她,會在軍中替她尋個良人,並且給她補貼一大筆嫁妝。」
「信先被母親看到了。母親認為衛芙救了我一命,我不可辜負這一命之恩,再加上她很看好衛大人的前程,所以她把信截了下來。」
「母親回信說,她會安排好一切,讓我安心領兵,我是真沒想到衛芙還在家中。」
「莞兒,我未負你。」
顏景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捧在手心,親自拿起帕子把水擦幹,他看著我,仿佛隻看得見我。
我也同樣專注地看著他,慢慢地、溫柔地開了口:「是嗎?」
「可我聽說,昨兒個正院要了三次水呢。顏將軍,太久不吃肉,餓壞了吧?」
我的聲音就像一聲嘆息,把我心底那些碎成細碎渣滓的感情嘆得無影無蹤。
顏景僵住了。
「莞兒,我必須圓房……」
他還想解釋。
他當然必須圓房,他多可憐。
他被母親逼,被世俗逼,被嶽家逼,被責任逼,被……什麼逼得圓了三次呢?
多可憐啊。
我把手抽了回來,打開藥箱找到燙傷的藥膏,細細地給自己塗了起來。
「匕首還你了,你說過,我可以用它換一個願望。」
顏景一瞬間緊繃了起來:「除了休妻,我什麼都依你。」
我手一頓,詫異地抬起頭:「你想多了,我隻想離開將軍府。」
6.
狗男人,匕首拿走了,還不放我走。
肯定是因為我沒哭著求他不要拋棄我,讓他惱羞成怒了!
太狗了!啊呸,不能這麼說,狗可比他忠誠多了!
好在不幸中的萬幸,我終於吃上熱菜了,還跟那個給我端面的丫鬟成了朋友。
好吧,其實是我單方面這麼認為的,她心裡隻有她的主子,但好歹我有個說話的人了不是?
我就這麼在將軍府又住了半個月,住到都要長草了,那丫鬟突然跑來找我:
「出事了!你,你小心,不能做就別做,千萬不要逞能,保命要緊!」
我剛一頭霧水,顏景就過來了。
他冷著臉,十分嚴肅:「拿上藥箱跟我走。」
這是有人受傷了。
我眼睛滑過垂著眼、把手指擰得通紅的丫鬟,心裡有了數——恐怕是某個身份貴重的人受了危及性命的重傷。
我連忙拿了藥箱,又從小破包袱裡撈出幾瓶藥,小跑跟上顏景。
他帶我去了公主府。
我們到偏殿的時候,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他鎖著眉,眼神焦急,但舉手投足卻十分穩重。
「顏將軍,這位就是武陽軍的李大夫?」儒雅男子對我露出了一絲驚異的表情,但很快掩去了,「竟然這麼年輕,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我潦草地朝他行了一個拱手禮:「大人好,請問病人何在?」
儒雅男子並沒有對我的敷衍表示不滿,他客氣地將我帶進房間,我立刻聞到一股血腥味,並很快看到了血腥味的來源——
那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八九歲的少年,他躺在榻上滿頭是汗,呼吸急促,身上有多處刀傷,腹部還插著一支箭。
少年旁邊站著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和一位光彩奪目的女子。
我照例一個拱手禮打遍天下,然後直奔老者:「在下李莞頤,武陽軍的殤醫,請問傷者現在……」
趁著老者與我簡要說明少年的情況的同時,我麻利地包起長發,洗凈雙手,打開藥箱拿出了針灸和各種藥劑。
「我很贊成您的顧慮,這箭羽一看就是來自軍中,箭頭勢必有多處倒鉤,貿然拔出來恐怕會傷了腑臟……」
「我能設法把箭取出來,縫合也沒有問題,但因著軍中條件有限,士兵們多靠硬抗,我反而不擅長麻醉,您可有適合的方子……」
偏殿十分安靜,除了我和老太醫的交流聲和做手術的聲音,整個房間就隻聽得見呼吸聲和往來端熱水的下人的腳步聲。
我對這個手術環境很滿意,當然,如果那名女子不用那麼灼熱的目光盯著我的話,我會更滿意。
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在老太醫的配合下順利地完成了手術,這時天已經黑了。
「如何?」女子問,她的聲音朗朗,但仔細一聽,內裡帶著一點微妙的虛浮。
應該是身有舊疾。
我心思回轉,謹慎地回答:「總體來說比較成功,接下來就看公子自己了。」
女子點點頭,有些高傲地打量了我好幾眼:「你是顏景的什麼人?」
「在下是顏將軍的幕僚和帳下軍醫。」
「哦?」女子玩味地笑了一下,看我的眼神轉變成了調侃,「隻是如此?本宮倒是第一次見到千裡迢迢跟著主將回京的軍醫。」
稱呼自己為本宮,這一位果然就是公主。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看來我的事在貴族圈子裡不是秘密。
隻是不知道被傳成什麼樣了?該不會是「將軍回了,還帶回了一個懷孕的女子」之類的吧?
我打了個冷戰。
公主又說:「不過這是好事,隻是大夫的話我就好跟顏景要人了。你今晚留下來吧,等曜兒醒了再走。」
她頓了一下:「他什麼時候醒,你什麼時候走。」
我瞅著她大步流星離去的背影,回頭看了眼那個蒼白的少年。
完了,我的醫者之心開始瘋狂晃動,我竟然有那麼一丟丟希望他晚點醒了……
7.
好吧,我也就偷偷這麼想了一小下,畢竟身在這個年代,少年要是不醒,我大概率也是個沒命的下場。
雖然我看起來已經名揚到了京城了,但說到底也隻是個大夫,在「士農工商」裡排倒數第二。
明明是我引以為傲的工作和人生理想呢?我揣著手,站在客房的窗戶邊,抬頭望月。
「李大夫,李大夫,公子醒了!」有小廝匆匆而來,人沒到,聲音先傳進了我的耳朵。
我連忙拎起藥箱:「來了,來了!」
我隨小廝去了偏殿,這一次,屋子裡喜氣洋洋。
公主和中年男子,也就是駙馬已經站到了榻邊,少年也坐起了身。
我兩步走過去,不贊成地說:「誰讓你起來的?快躺下!」
少年看著我一臉詫異,他瞅了一眼一旁的公主和駙馬,倒也沒說什麼,乖乖地躺下了。
我給他把了脈,又細細看了下舌頭,用手測了一下額溫:「燒基本退了,接下來就是靜養。」
說完我又去扒拉他的衣服:「失禮了……傷口恢復得也很好,公子身體真不錯!」我誠心實意地誇獎。
少年一臉難以形容的別扭。
他轉頭問公主:「她誇我身體好?」
公主額頭一跳,無奈地訓斥他:「明曜,不可無理。要不是李大夫,你現在已經過奈何橋了!」
少年嘻嘻一笑:「那我也不喝孟婆湯,我要投胎做姑姑的孩子,保護姑姑!」
公主就笑了:「你這孩子,齊國公要是聽到了,肯定要打斷你的腿。」
少年滿不在乎:「不可能,我爹肯定會把我打包送給您。」
我默默退到角落,聽著兩人聊天,腦子裡想的全是三天前的事。
早在我住進公主府的時候,顏景就告訴了我,這裡是戰國公主的府邸,他要我謹言慎行,一定一定不要得罪她。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戰國公主是本朝的傳奇女子,十五歲就領兵上了戰場,進可擴疆土,退可守國都,辰國也是因為她,才有了女子也可為官的律令。
換句話說,得罪了戰國公主,就等於得罪了皇帝和所有女性官員的家族。
而那些女性官員,也是有同窗和娘家的呀!
但當我問起少年的身份時,顏景卻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你是大夫,治病就行,其他的不要多問。
你隻要記住,不要跟他過多接觸就行。」
「你也知道我隻是個大夫,那你想沒想過,我要是治不好,會是什麼下場?」
我腦子一熱,顧不上隔墻有沒有耳朵,直接回懟過去。
顧景的語氣立刻變柔和:「……你不是做得很好嗎?你一向都能化險為夷,我對你有信心。」
我失望地閉上眼,這個男人,真是連我剛認的小姐妹都不如。
人家起碼還會提醒我,不要勉強,保命要緊。
而他,隻會在這裡說他的狗屁信心。
信心是什麼,有命重要?
那日我和顏景不歡而散,他一走,我就開始盤算要如何名正言順地離開將軍府。隻是不論如何,我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但現在……
我悄悄抬眼看了一下公主和少年。
現在,這個方法似乎自己找上門了。
8.
少年敏銳地發現了我的眼神:「你在看什麼?」
在得知自己的狀況還不錯以後,這位小少爺強行坐了起來。
我老實回答:「回小公爺,我在看公主和您的臉色。」
少年:「?」
「那你看出什麼了?嗯,等等,你認識我?」少年好奇,「你是民間的大夫吧?」
我知道,從這句話開始,我必須句句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