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色,走了過去。
伏廷開口就問:“你敢不敢悄悄潛回北地?”
李砚一愣:“姑父說什麼?”
“悄悄潛回北地,離開光州。”
他皺了皺眉:“可我要在此待命,一旦被發現,豈不是正好落了聖人想要的罪名?”
“理由我已為你想好,雖無法保你長久無恙,但短期內不會有事。”
李砚見姑父說得如此篤定,不禁看向棲遲。
她神色如常:“這是緩兵之計,也有風險,因此要問過你自己。”
李砚不知他們討論了多久,皆是為了自己,點了點頭:“敢。”
他不在乎什麼風險,隻要還能有機會在將來為父王雪恨,便都能一試。
※
長安城中,各坊之間,不知從何時起,忽而多了一些流言蜚語。
據說朝中就要變天了,各地藩王頻頻出事,乃是兇兆,皆因朝中要行長幼尊卑顛倒之事的緣故。
若是毀及天家聲譽的流言,是萬萬不敢有人傳的,但這種消息,不明說卻暗指,朝中到底是指大臣還是天家也很難說,藏頭露尾的反倒顯得更加神秘,很難擋住,很快便塵囂日上。
宮中含光殿,殿門緊閉,高臺石階下,好幾個大臣肅肅然等在外面,皆是來求見聖人的。
廢長立幼是大事,又惹了流言蜚語,他們不得不來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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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等到此刻,也沒有一個大臣被宣進去見。
反而是殿內傳出了帝王盛怒的聲音。
大臣們都隱約聽見了,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聖人,竟罵了一句邕王。
眾人近來都有聽說,好似是說這流言最早是從市井買賣之處流傳開的,追其源頭,卻是從邕王那在外遊學的兒子口中傳出去的。
據說近來聖人疏遠了邕王,皆推測邕王是失寵之後口不擇言,才對兒子說起這些不能亂道的事來。
許久,一名小內侍捧著份奏折快步進了殿中。
“稟大家,安北都護府,伏大都護的奏折。”
殿門內良久無聲,而後才是扔了奏折的聲響,落地之聲聽來卻有些頹唐。
※
伏廷上奏,因與突厥作戰期間,光王世子隨軍出現在前線,且手刃了幾個突厥人,不慎染了突厥瘟疫,在體內潛藏了竟有數月之久,直到他去府上探視方被發現。
隨奏折附上大夫診斷結果,並聲稱所幸回光王府後從未接觸過外人,眼下隻封了光王府,命大夫加緊醫治,外人不得隨意進出。
羅小義自小道安排人馬送走李砚,返回時在光王府後門看見正在安排兵馬布防的伏廷,上前與他低語:“三哥,這回可是欺君罔上啊。”
伏廷說:“我有數,都安排好了。”
何況除了他們知道內情的,中原之人對北地的瘟疫聞之色變,唯恐避之不及。
若有可能,他也不想行欺君罔上之舉,但陰謀當前還光明磊落,與蠢沒什麼區別。
羅小義還是不大放心:“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一旦聖人解決了眼前立儲的困境,或是數月後過問起病情,總要給個結果不是。”
伏廷和棲遲商議時,本就是將之用作緩兵之計,為的不過就是這拖延的一段時間,屆時要做何安排,再見機行事。
他忽而問:“你不奇怪聖人為何突然如此鞏固皇權?”
“我奇怪有何用,我又不知聖人是如何想的。”羅小義低低道,實在是不敢多說聖人什麼,心裡卻是早已暗自腹誹過多次。
“既有勢力威脅朝廷,或許與我們之前的事有關。”
羅小義一愣,看看左右,湊近道:“三哥是說那與突厥勾結的勢力?”
他頷首:“推測罷了。”
點到為止,說完便進了府門。
棲遲剛吩咐秋霜將商隊所購之物暫且壓下,走出房門,正好撞見他迎面走來。
他換過了軍服,綁著袖口,胡靴緊緊縛在腿上,走到跟前,看著她,轉了一下手裡的馬鞭:“該回去了。”
在光州無法久待,要做什麼應對都是在北地更為有利。
棲遲點頭,毫不猶疑地說:“我跟你回去。”
伏廷看著她:“我以為你要留下做個樣子。”
畢竟說起來她的侄子眼下正病著。
“我隨你走,”棲遲說:“以後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
伏廷看著她,心頭如被一戳,大步過來抓了她的手,低聲說:“那就跟緊了我。”
第八十八章
自中原入了北地, 一路深入, 天轉涼,風也轉烈。
一片荒林裡, 李砚身著北地軍士所著的普通胡衣,混在護送他的人馬當中,默默坐在樹下等待著。
趕了多日的路, 他此刻一身都是塵灰,就連鞋面也快要看不出原本模樣了。
等到午後, 才見到一行人自遠處而來。
李砚抬頭看了過去。
一行皆是胡人,騎著馬挽著弓,有男有女, 很快便到了林子外。
為首的馬上坐著僕固京,後面跟著孫女僕固辛雲。
老人家下馬後快步走入林中,向李砚見禮:“世子久等了, 請隨我入部中。”
他們早已接到大都護暗中遞去的命令, 為免去麻煩,李砚如今不適合在瀚海府露面。僕固部居於邊境, 又地處偏僻,正好可以讓他暫時落腳。
李砚起身, 看了看他道:“還是別叫我世子了。”
僕固京雖不知詳情, 但伏廷是吩咐過的, 稱了聲是,改口道:“請郎君隨我們啟程。”
李砚跟隨他出了林子。
上馬時,僕固京見他一語不發, 好端端的一個白淨少年,臉上卻露出無比深沉之色來,便出言寬撫了一句:“郎君不必掛懷,不管是出了什麼事,都會過去的,你想想咱們這北地不是也從困境裡走過來的?”
僕固辛雲自恃比他大幾歲,也接了句話,少不得要帶著贊揚之心提一句伏廷:“祖父說得對,何況還有大都護在。不是說郎君連突厥兵都面對過了,又能有什麼比戰事更嚴重。”
李砚隻說了句:“走吧。”再無其他。
曾經他也以為面對過的突厥便是絕境了,如今更大的絕境卻是來自於他們世代效忠的天家,甚至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
數日後,瀚海府城外。
棲遲坐在行駛的車內,剛剛看完了李砚叫人送來的信,知道他已在僕固部安穩落腳,才放了心。
佔兒坐在她懷裡,伸出小手來,從她手裡搶了信去扯著玩兒了。
窗格簾布被掀開,伏廷看進來,瞄了眼佔兒手裡的信,問:“看完了?”
“嗯。”棲遲低聲說:“雖說是緩兵之計,但還不知朝局會如何變化。”
伏廷說:“多往好處想。”
棲遲竟覺得有些好笑了:“你便是這麼安慰人的?”
他默不作聲地放下了簾布。
棲遲以為這幾句話便這麼過去了。
說話時隊伍入了城,穿過大街,熟悉的氣息又回來了。
這時候她才察覺,瀚海府的點滴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在她這裡印得這麼深了。
馬車忽的一停,簾布又被伏廷揭起,他說:“下來。”
棲遲一怔,朝外喚了聲秋霜。
新露細心,被她以“照顧染病的李砚”為由留在光王府了,隻有秋霜隨她回了北地。
待秋霜進來接過了佔兒,她低頭出了車中。
行將日暮,街頭上的人已少了許多,整條街顯得有些空曠。
伏廷一下馬就在吩咐羅小義,要他馬上安排大夫去光州。
做戲得做全。羅小義配合無匹,馬上招手喚了兩個人跟著,要親自去醫舍安排,還要叫官署特地派專人送大夫去光州才行。
待他打著馬離去了,伏廷轉頭看向她,指了一下街邊:“那算不算安慰?”
棲遲朝那裡看了一眼,那是一間她名下的鋪子,離得尚有幾丈遠,但這城中她的鋪子哪有她不熟悉的,那是專賣精貴物事的。
她起先還站著在看,接著才回味過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是要送東西給我不成?”
伏廷嗯一聲,低頭看過來:“怎麼,不算?”
棲遲是驚訝罷了,心裡回味了一下,想著他這舉動分明與他們先前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便猜他可能是早就想著的了。
“嗯,不算,”她小聲說:“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
他嘴角一牽,這話也沒錯:“你要換別家也行。”
“那豈不是便宜了外人。”棲遲說到這裡,心中倒真有些輕松了。
這麼長一段時日都不大好過,阿砚的安危,哥哥的仇,無一不壓在心裡,現在被這岔一打,難得的都暫時放去腦後了。
伏廷看著她:“那你想要什麼?”
在她房裡看到那堆賬冊時,牽連起那個珠球,他就想著是不是該送個像樣的東西給她,現在發現竟成了件難事,以她的財力,大概也沒什麼稀奇精貴的沒見過了。
棲遲想了想,朝來路看了一眼:“還記得當初在佛寺裡,你我未曾點過的那盞佛燈麼?”
伏廷回憶了一下:“記得。”
“我想要你陪我去點上。”棲遲聲音輕的大概隻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也不清楚怎麼就想到了,寺廟在城外,而他們已經入了城,日頭也已西斜,聽來有些任性而為。
伏廷看著她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很幹脆地點了頭:“上馬。”
隊伍先行護送佔兒回去,棲遲坐上了伏廷的馬,隻有他們兩人走這一趟,來去更方便。
伏廷握著韁繩,將她擁在身前出城時,眼睛又看見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珠球,想到她先前那句“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忽而記起了當初買這東西的地方也是她的鋪子。
“這個,你當初是故意的?”
棲遲輕輕嗯一聲:“叫你發現了。”
他隻覺好笑,難怪賣的那麼便宜。
……
佛寺這時候已經沒了香客,寺中正在做晚課。
他們下馬入了山門時,仍是住持親自過來作陪,引著他們去了點佛燈的地方。
佛堂裡燈火跳躍,蓮花型的佛燈簇擁在一處,一盞擠一盞,好似一片燈海。
棲遲站在那裡瞧見了當初為哥哥點的那盞佛燈,仍好好地擺在當中,轉過頭,住持已經將剛做好的燈奉了過來,請他們自便,退出了佛堂。
她端在手裡,看了眼上面貼著的字,畢竟是北地之主,他們刻意沒寫名字,隻寫了彼此的姓氏,一個伏,一個李,挨在一處。
目光自那個李字上掃過,她忽的笑了一下,捧著往上放,墊著腳,想放在哥哥的那盞燈旁邊。
伏廷握住她胳膊,免得下面的燈火撩著她裙擺,手一伸,接了過去,輕而易舉地放了上去,看向她:“笑什麼?”
她說:“笑我竟然是姓李的。”
明明是宗室出身,卻早已沒有了宗室該有的尊榮,看見她哥哥的佛燈,便想起了眼下境況,如何能不可笑。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麼,聲音低沉沉地在她耳旁說:“你若不姓李,現在就不會與我站在這裡了。”
棲遲的眼睛從燈上轉到他臉上,對著他的視線,心裡一陣漲漲的發麻,抬手撫了一下鬢邊的發絲,輕輕點頭:“嗯,你說得對。”
那絲剛冒出來的不甘,被他的話給撫平了。
※
從佛堂裡出去時,天就黑下了。
伏廷在山門外將她抱上馬,翻身上去:“就這樣?”
是問她還有沒有其他想法了。
棲遲說:“我忽然想起來的主意罷了,再回想一下,此時阿砚正當病著,你我竟還跑來點佛燈,竟有些傻氣了。”
“做完了才說傻氣,未免晚了。”
她笑了笑,故意這麼說的罷了。
伏廷握韁,策馬出去。
回到都護府,羅小義已辦完事情來府上復命了。
眼見棲遲臉上帶笑地往後院去了,他在前廳外問伏廷:“三哥這是特地帶嫂嫂散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