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向來很乖,平時哭的並不多。
他吩咐左右:“去抱來。”
一個近衛立即過去傳了話,倒讓乳母嚇了一跳,還以為大都護嫌她照顧得不好,掀了車簾,戰戰兢兢將孩子送了出來。
近衛將佔兒抱過來,伏廷接了,他倒是不哭了,隻是還一抽一抽的。
伏廷拇指抹去他小臉上的淚痕,想說一句“男子漢哭什麼”,可畢竟還小,拍了拍他的背,抱著他在附近走去了一旁的樹蔭下。
天上還有日頭,卻也不烈。
近衛們跟隨伏廷久了,最知道他剛硬的秉性,哪裡見過他這麼照顧小孩子的時候,一群人交換著眼神,隻當沒看見。
等了約有三刻,遠處馬蹄陣陣。
一人騎著馬飛馳到了跟前。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開口就喚:“三哥!”
是羅小義,入了中原,身上穿上了尋常的胡衣,乍一眼倒瞧不出是個將軍了。
伏廷抱著佔兒從樹蔭下走出來:“你怎麼來了?”
方才那信差來送信便是說他來了,正在尋他們。
羅小義也真是趕巧了,一路緊趕慢趕地到了洛陽,恰逢他們離開,也不清楚是走的哪條道,隻好託了信差幫忙找人送信,一面自己追了過來。
好在追的路線倒是沒錯。
“原本是要按三哥說的繼續接應阿嬋的,可她說消息要親自給你。”羅小義說的有些訕訕,其實明白肯定是曹玉林覺得消息重要,可說出來又好像顯得自己不被曹玉林信任似的,才落得這麼個結果。“我來是覺得情形不對,有其他事要與三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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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伏廷問。
羅小義湊近一些,低語道:“前些時候瀚海府中發現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因著不是突厥人,起初我沒動他們……”
“又是來查她的?”
“不是。”羅小義搖頭,知道他說的是查錢的事,接著說:“不是查嫂嫂的,嫂嫂那身份,倘若不是當初她自己露了馬腳給咱們,咱們也未必查得出來,別人又哪裡查得到。這回卻是查世子的。”
他細細地說,那一行約有三四人,俱是中原人,凡是有關李砚的人和事都被摸了一遍,連在都護府裡教授李砚讀書的那個老先生也不例外。
伏廷面色沉凝:“然後呢?”
“我將他們全都……”羅小義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老法子,幹脆利落。
為保護他嫂嫂暗中經商的身份,查探的多半是自接了當地抹去了,與他嫂嫂相關的世子,自然也就這麼辦了。
隻是又悄悄添一句:“就是不知為何會衝著世子來,他一個半大小子,孤苦伶仃地跟著嫂嫂去北地,已然跟寄人籬下似的了,還能礙著誰的眼?”
伏廷沒什麼表情,也沒回答,隻點了下頭:“也好。”
聖人大概是想換個法子了,來一次絕一次,也好讓他們斷了這條路。
羅小義聽到這句就放心了,證明自己沒做錯,這才放松下來看了看他懷裡的佔兒,又轉頭看看左右:“嫂嫂呢,世子呢?怎的三哥竟要自己帶起小子來了?”
伏廷說:“一起回光州了。”
他一愣:“怎麼,三哥與嫂嫂吵架了?”
這都鬧到要回娘家了?
伏廷掃他一眼,想起了那隻錦囊。
其實當時他並未答應要就此分開,棲遲說:你看到了就會明白了,我總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他才終於點了頭。
他看了眼懷裡還在有一下沒一下撇嘴的佔兒,剛離開這點麼點遠便哭了,多半也是想她。
“抱著。”他把佔兒遞給羅小義。
羅小義兩手在腰上一蹭,就要來抱。
哪知佔兒一下撲在了伏廷肩頭。
比起棲遲,伏廷的確不夠親近,可比起羅小義,那卻是眼下最親近的一個了,便難怪他有這樣的反應。
伏廷拍一下他背,還是將他遞給了羅小義。
羅小義也機靈,一抱住就馬上哄道:“乖侄子,叔叔帶你去旁邊玩兒。”說著又轉回樹蔭下去了。
伏廷趁機走開兩步,從懷裡摸出那隻錦囊。
拆開,裡面是一疊紙張,一張一張難以數清,他越看眼神越沉,直到最底下夾雜著的一份文書,他手指一攥,轉身就走:“返回官驛!”
羅小義吃了一驚,轉頭望來,連忙抱著佔兒跟出。
乳母已伶俐地跑過來,將孩子接了過去,返回車上。
眾人上馬的上馬,回車的回車,頃刻間調轉回頭,沿著原路再往先前的官驛而去。
……
不知過了多久,視野裡出現了淮南道官驛迎風招展的旗幟。
伏廷一馬當先,抽著馬鞭,疾馳而入。
幾名官役剛送走一批貴客,正在灑掃,忽見他衝入,嚇了一跳,才發現是之前來了就走了的大都護,慌忙見禮。
伏廷下了馬,徑自往裡走去。
一路走到那間房門口,推開門,已然沒人。
他死死捏著馬鞭,轉身走回去,入了院中便問:“這裡的人呢?”
一名官役小心翼翼回:“大都護可是在問清流縣主?縣主已然離去了。”
伏廷咬牙,翻身上馬,迅速衝了出去。
羅小義剛剛隨著隊伍在官驛前停下,就見他已絕塵於道上,詫異地說不出話來。
※
距離官驛幾十裡外,路旁一間茶寮,經過的大隊人馬暫時在此歇腳。
天已黑下,茶寮早已閉門謝客。
門口有搭著的木棚,棚下有未收回的粗制木凳條桌,卻沒有燈火。
李砚坐在凳上,看著對面,低聲問:“姑姑,您怎麼讓姑父走了,連佔兒也被一並帶走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棲遲手指攏一下披風,臉朝著他:“我已與你說過了,你拿不到光王爵了,要做最壞的打算。你如今已成天家眼中釘,肉中刺,唯拔之而後快,或許我也是。”
李砚心中一涼,抓著衣擺。
其實已有所覺,在餞行宴時她說這些時便有所覺了,隻是未曾細想,未敢深思,原來竟是事實。
“我正要告訴你,”棲遲平靜地說:“暗中不行,天家大概不想故技重施了,如今讓你回到封地,或許是想要轉到明處。比如查你的事,在你身上捏造錯處,甚至罪行,最後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對你問罪處置,繼而撤藩。”
“自然,”她又說:“或許還有其他的法子,讓你待命,最終也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說法罷了。”
李砚坐著一動不動,似在慢慢接納這些話,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了變化:“所以姑姑你莫非有心……”
棲遲說:“我現在隻想保住你。”
李砚於是沒有說出來,默默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過來一會兒才又問:“這些事姑父知道嗎?”
棲遲倏然沉默,昏暗裡看不清神情,片刻後才說:“阿砚,你姑父是北地的英雄,你弟弟還很小。”
答非所問,李砚卻重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在天家面前,也許輕易就會被打成叛臣賊子,北地全靠他姑父撐著,佔兒什麼都不懂,怎能被扯進來。
他還想再說什麼,被棲遲打斷:“待回了王府,我再告訴你緣由。”
似是乏了,再不想說下去。
短暫休整,為安全起見,馬上便要繼續啟程。
李砚起身時都有些腳步虛浮,走了幾步才穩住了。
棲遲走出棚去,新露小跑著迎了上來:“家主,留在後面看風的人回來了,說親眼看見大都護他們又返回了那間官驛,大都護似乎還追上來了。”
她一怔,快步走去道上,沒幾步,忽然轉頭說:“給我解匹馬來。”
立時有護衛去辦,很快就從後面牽了匹馬過來。
棲遲牽了,踩蹬而上,一夾馬腹便馳了出去。
後方十幾個護衛帶著刀上了馬,匆匆跟上她。
……
天上雲散月出,照著地上亮盈盈的一片白。
遠處點點村火,近處是一片遍布軟草的野地。
棲遲馬馳至這裡,停頓下來,已聽見遠處急促的馬蹄響,月光勾勒著馬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她忽而想調頭離去,想問自己為何要過來。
但已來不及,這想法生出來的時刻,前方人影已近。
馬疾奔到面前,伏廷手一勒韁,跨腿馬下,大步朝她走來。
棲遲看著他,默默下了馬背。
後方護衛立即跟近,他掃了一眼,冷喝:“滾!”
棲遲心神一凜,揮了下手。
護衛自行退遠。
伏廷止步,月色披在他身上,自他肩頭至腳下,周身描刻,走線如刀。
他抬起一隻手,手裡拿著那隻錦囊:“我問你,這裡面是什麼?”
棲遲說:“不過是一些店鋪地契罷了,都是北地境內的。”
何止是一些,整個北地的都在了。伏廷咬牙:“那最裡面夾著的文書又是什麼?”
她沉默。
“你在打發我?”他聲沉著:“還是要跟我決裂?”
夜風吹過,棲遲看著腳下拖出的淡薄人影,回答不上來,難以回答。
伏廷走近一步,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你早就想好了是嗎?”
她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是。”
“你想的就是將我撇開。”他聲更沉:“你想幹什麼?”
棲遲更不能回答了。
伏廷忽然拖著她的手在胸口一按:“你不是想要這兒嗎?我伏廷一身鐵骨,唯有這顆心不值一提,你想要,來拿啊!”
棲遲心中一震,被他的低吼震懾地抬起頭。
從未見他如此壓低眉目,半明半暗的月色裡,一雙眼沉得可怕。
“說話啊!你對我全是虛情假意?”伏廷緊緊盯著她:“你我做夫妻以來種種都是假的?”
棲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手被他緊抓著,心也像是被揪緊了。
始終沒見她開口,伏廷聲音忽的哽了一下:“李棲遲,你我誰才是石頭?這麼久了,我都還沒有將你焐熱。”
棲遲竟看見了他泛紅的眼眶,心頭一窒,酸楚難以言說。
她見過他剛硬的時候,寡言的時候,甚至使壞的時候,霸道的時候。他是北地的英雄,也是北地的情郎,何曾有過這樣的一面。
伏廷喉頭滑動:“你我連佔兒都有了,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從未想過會有一日在她面前問出這個。
棲遲張了張嘴,他看著,霍然松開她,退了一步:“算了,我瞧不起我自己。”
他將錦囊在她懷裡一塞,轉身就走。
棲遲脫口喚他:“三郎。”
伏廷停步。
“他日……我還能不能回去你們身邊?”
他日若她還好好的,還能不能回去與他們父子團聚?
“我不等什麼他日。”他上了馬,扯韁馳出,消失在夜色裡。
棲遲下意識地跟著追了好幾步,直到再也看不見他身影。
第八十四章
光王府迎回了久違的主人。
雖然已離開很久, 但府中一切如舊。
一群老僕將四下都灑掃過了, 府兵嚴嚴實實地守在了各處。
棲遲入了府,連披風都未解, 先帶著李砚去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