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是與他訂有婚約的光王府,既然聖心不想眷顧,河洛侯府又何必顧念,自然是退婚。
如他們崔氏這般的百年世家大族,婚姻隻能被用來壯大家族勢力,而非取信於人,縱然他不願,也隻能看著。
看著光王府如何一步步沒落,且還要揣度聖心,出謀劃策。
這才是退婚的真正緣由。
棲遲已經放下了紗幔。
也明白了,難怪崔氏一族能深得榮寵不衰,難怪崔明度未獲官職也能屢屢承擔要務。
難怪他總對她帶著一股難言的愧疚。
難怪……
“我最後隻問一件事,”棲遲的手指緊緊捏著,已經捏到麻木:“當初我哥哥的死,是否真的隻是一場意外?”
幔外無聲。
隔了許久,崔明度才道:“已是往事,那就是一場山洪引發的塌山,縣主不必再問。”
不必再問。
棲遲身在暖室,心在冰窟,點點頭,手摸索了一下,撐著坐席慢慢起身:“世子今日什麼都沒說過,你我也並未見過。”
崔明度一下站了起來。
他看著紗幔裡的人影,想說話,卻又無話可說。
背後早已汗湿,這一番話隻挑選了與她相關的部分相告,還有許多,再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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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也是泄了天機,是重罪。
但他心有愧疚,一直覺得崔家是光王府敗落的罪魁禍首之一,眼前的女人本該嫁給他,做他的侯府夫人,卻在他的目睹下走上另一條路。
一面奉迎帝王打壓光王府,監察北地,一面想到她便會自責。
這自責快壓得他抬不起身來,懷疑她過得不好,便又壓上一層。
她是王府明珠,貴為縣主,本該被萬人寵愛,為何要遭受這些,在北地一次次刀頭飲血。
倘若他已是河洛侯,能自己做主,絕不會放棄責任,可他無力做主。
直到如今父親重病臥床,時日無多,他才能在她跟前貿然說出這一番實情。
此時驚魂未定,卻又如解脫。
※
棲遲出雅間,下樓。
恍若一切如常。
直到回到行館,新露和秋霜跟著她,一切都好好的,甚至還去看了一眼被乳母帶著的佔兒。
然而剛進房門,棲遲身子猛的一晃,軟倒下去。
“家主!”二人大吃一驚,手忙腳亂地要上前扶她。
“都出去。”
二人愣住,伸出的手又收回,詫異地盯著她,隻好退出去,合上了門。
棲遲兩手撐著地,想站起來,卻沒用上力,臉上露出了笑,甚至笑出了聲,眼裡卻湧出了淚,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從她的手背,到地上。
“以前隻道天家無情,沒想到還無恥。”她笑著,似無比諷刺:“哥哥,你瞧見了麼?光王府何曾對不起他,北地何曾對不起他?他便是如此對待我們的……便是如此對待你的……甚至連你最後的血脈也不放過……”
……
伏廷從關押刺客的房間裡出來,臉色沉凝。
天要黑了,洛陽的風吹過來平和得若有似無。
他卻覺得燥鬱,邊走邊伸手入懷摸酒袋。
沒有摸到,又空著手拿出來。
“大都護……”一名近衛跟在身後,隻開了個口就被他打斷。
“今日的審問,半個字也不得泄露。”
“是。”
伏廷才說:“接著說。”
近衛稟報:“夫人今日去了趟城中,特地點了人手護送去的。”
他看了眼天色:“回來了?”
“是,往返安全。”
伏廷頷首,往客房走。
門開了,輕輕一聲響。
眼前蒙了一層水霧,棲遲的神思也被這一聲拉回來了,她自地上坐直,想起身。
一雙手將她扶住了:“你怎麼了?”
棲遲透過朦朧的眼,看見伏廷蹲在面前,卻又似很不真切。
伏廷尚在門外就看見新露秋霜驚惶的模樣,一進門又看見她跌坐在地,握著她的手,隻覺冰涼,託一下她臉,讓她正視自己,才發現她眼是紅的,還泛著淚光。
他擰眉,摸到她胳膊也是冷的,一把將她拉進懷裡:“你到底怎麼了?”
棲遲嗅到他身上氣息,摟著他的脖子將他抱住了。
“先別問,你抱緊些。”她輕輕說。
伏廷覺得她身子都在微微地抖,撈著她腰讓她坐在自己身上,將她抱緊了,心裡不是滋味:“你給我個準話,好些沒有?”
“嗯……”棲遲臉埋在他頸邊,想起那些話,手臂便也不自覺地收地更緊。
忽然一道朗聲高呼“聖旨到”的話音順著夜風送至,外面,新露隔著門道:“家主,有快馬送的聖旨到了,在喚您接旨。”
她一怔,松開手。
伏廷握住她胳膊:“我去。”
剛要站起,棲遲拉了他一下。他轉過頭時,就見她兩手抹過眼下,一直撫過了鬢邊,再抬頭時發絲不亂,已端莊如常。
她起身說:“讓他們來。”
第八十二章
行館內外整肅無聲, 左右僕從跪了一地, 一個宮中派來的年輕內侍,領著兩三個隨從, 就站在房門前宣讀了聖旨——
安北大都護之子遇刺,必要嚴查,著洛陽官府嚴查刺客。
幼子受驚, 清流縣主不宜再入都,著其攜子休養, 賞賜千金以作安撫。
另,光王世子李砚亦不必隨行,即日返回光州待命。
門內, 棲遲抬起了頭,冷眼看了過去。
猜到了假惺惺的關切,卻沒猜到最後一句, 竟是要李砚返回光州。
“待什麼命?”
內侍細聲細嗓地說:“不知, 這是聖人特命傳給清流縣主的聖旨,請縣主接旨。”
伏廷看向身側, 棲遲淚痕已幹,臉上沒有表情, 神情冷淡。
他其實也沒想到, 聖人會在途中改變計劃, 突然就讓李砚返回封地。
他伸出隻手,暗暗握住了棲遲的手腕。
棲遲像是被這一握拉回了心神,終於緩緩開口:“接旨。”
聖令宣完, 來人退去。
其他人也退去,房中隻剩下彼此,伏廷才問:“在想什麼?”
是怕她還不舒服。
棲遲站在他眼前,臉色還是冷的,忽的一笑:“在想聖人真是大方,賞賜千金便能安撫了。已行至此地,卻又突然改了意圖,要讓阿砚返回光州,要我休養,這意思,是要叫你一人進都了。”
語氣很輕,伏廷卻聽出了一絲嘲諷,沉聲說:“聖人必有其緣由。”
確實,棲遲心裡冷笑,緣由就是分開他們,讓伏廷獨自入都,讓李砚獨自回封地。
伏廷是北地的支柱,統帥六軍,聖人絕不會動他,也動不了他,反而要拉攏他,才會繼續召他入都,可李砚呢?
回了光州之後,等著他的,又是什麼?
她眼神慢慢轉回伏廷身上:“那我們就隻能遂了他的意了?”
伏廷眼一掀:“為何這麼說?”
棲遲眼睫垂下,再抬起,又笑了笑:“感慨罷了。”她往外走,“我去與阿砚說一聲吧。”
伏廷拉住她:“你歇著,我去說。”
棲遲站定了,被他往裡推了推,看著他走了出去。
伏廷出了門,沒多遠,停了一下,問身後跟著的近衛:“可知她去了什麼地方?”
近衛答:“夫人去的是洛陽城中的一間茶舍。”
“魚形商號的?”
“是。”
伏廷心中過了一遍,若隻是去一趟商號,當不至於這樣。
看她模樣,倒好像是知道了什麼。
聖人忽而在此時改了初衷,或許是因為朝中局勢有了變化。
但聖心已很清楚,便是勢必拿到光州。
因為是待命,而不是待封。
※
天色暗下,李砚的住處忙忙碌碌,來了兩個行館裡的隨從,開始動手幫他收拾。
他站在房門口,看著面前軍服緊束的伏廷:“姑父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伏廷點頭。
李砚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
怎麼也沒想到,忽而聖人就下了這麼一道聖旨。
伏廷說:“放心,我會親自護送你回去。”
“謝姑父。”李砚垂著頭,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一見姑姑。”
伏廷點頭,招手喚了近衛,去安排人馬。
李砚默默站了好一會兒,才往棲遲房前走,到了房門外,天已經完全黑下了。
新露和秋霜站在門的兩邊,看到他都忍不住以袖抹眼,都是出於不舍,卻又強打著精神露出笑來。
“世子來的正好,家主正等著。”
李砚走進去,屋中燈火通明,早早擺好了案席,案席上是菜餚酒水。
他滿腹的話一時憋在了胸間,上前幾步,喚了一聲:“姑姑。”
棲遲已然在案後坐著,懷裡抱著佔兒,朝他點個頭:“坐下吧,這是你的餞行宴。”
李砚更是無言,慢慢走過去,在她下方案後坐下。
案上的菜都算得上熟悉,蒸羊肉,煮骨湯,倒都是他在北地吃過的,大多是胡人的菜式,因而比不上中原菜式精致,甚至說得上粗獷。
棲遲說:“特地叫這裡的廚子做的,隻是做得太匆忙,也不知能否做出北地的味道,待回了光州,大概也嘗不到了。”
李砚抬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懷裡的佔兒。
佔兒隻覺得好玩兒,伸著小胳膊想往李砚跟前處劃,嘴裡咿咿呀呀的,棲遲抓住他不安分的小手,說:“吃吧。”
李砚拿起筷子,想著就要分別,心裡自然難受,垂眼看著面前的菜,下不去筷子:“姑姑放心,在北地待了這麼久,本也該回去了。我回去後會好好撐起光王府,一定不會叫您失望的。隻是不明白聖人為何忽又不見我了,要我回光州,莫非是聖意有其他安排?”
棲遲笑了一聲,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你說的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隻需記著,聖人不會將光王府還給你了,永遠不會。”
李砚錯愕抬頭。
“所以你要做足最壞的打算,至於其他的,待你回了光王府再說。”
……
伏廷返回房中時,李砚已經離去。
房裡安安靜靜,棲遲坐在案後,眼睛望著床上,卻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看了一眼,床上是睡著的佔兒,正睡得香。
他走過去,掀了衣擺,在她面前坐下。
棲遲回了神,將筷子遞給他,推了面前的酒盞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