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這裡做什麼?”
“你方才說身上髒了。”他說。
棲遲這才回味過來,胳膊一動,人已被他拉著往前去了。
最近的帳篷前,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正在縫補,看到有人牽馬過來,便站起了身。
伏廷松開棲遲,說:“等我一下。”
她嗯一聲,就見他大步走了過去,停在那老婦跟前,說了幾句胡語,從腰間掏出些碎錢遞給了她,又轉頭指了一下她。
不是什麼大事,給了錢,胡民也好說話,老婦當即笑著回了兩句,朝棲遲招招手。
她走過去,伏廷朝老婦偏一下頭說:“跟她去。”
“那你呢?”她問。
他扯一下軍服,看著她:“我也要洗一下。”
棲遲這才點了點頭,跟著老婦入了帳篷。
帳篷不大,吃睡的用具都放在一間裡,看起來很擠。
角落裡是個大木圓桶,已然老舊。
老婦手腳麻利地拎了幾桶水來,澆進去後,又添了好幾塊石頭進去,很快就準備好了,衝棲遲笑笑,說了句胡語,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又進來,手裡捧著一套衣服擺在了木桶旁,手在她身上上下比劃了一下。
棲遲明白是給她穿的意思,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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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出去了,也不知有沒有聽明白。
棲遲將帳門掩好,解衣入水時,踩到那些溫熱的石頭才想起來為何這老婦的動作這麼快。
以往走南闖北,也曾聽說過胡部這種法子,這些石頭是一直燒著的,燙的很,水燒到半溫澆進來就行了,因而費不了多長時間。
這樣也好,伏廷帶著她東躲西藏的,這點時間原本就是偷出來的。
……
雖然很疲憊,棲遲也沒耽誤時間在這上面,抄著水將全身洗了一遍,又解開頭發梳洗了一下。
洗好後,她起身穿衣,才發現自己胸前還真紅了一塊。
她咬了咬唇,一旦回想,耳根又要生熱,趕緊斷了念頭,手上將衣裳掩上了。
拿到那件軟甲時,才想起這還一直由她穿著。
當時是當取暖才穿上的,她放在一邊,想著還是還給伏廷,換上了那件胡衣。
圓領袍已經髒汙的不成樣子,她收拾了,拿了那件軟甲,走出去,正好撞見伏廷。
他身上松散地披著軍服,自另一頭而來,頭發和臉上都湿漉漉的,顯然也是剛清洗過。
“好了?”他在帳門前停下。
棲遲點頭,看著水珠從他發上淋到臉上,又落入他微微敞露的胸前,眼神輕輕閃了閃,將軟甲遞給他:“這個忘了給你了。”
伏廷看了一眼:“穿著。”
她搖頭:“我也用不著。”
他拿了,手在她肩上一按,推著她就進了帳。
帳門掩上,他便動手剝了她外面的胡衣。
她怔一下,就見他抬起頭來,看著她說:“第一次穿胡衣?”
她點頭:“穿得不對?”
他嘴角一扯:“太松了。”
原本這件衣服對她而言就有些寬松,她又沒系緊,被他一剝就剝下來了。
棲遲這才明白他意思,默默無言,再看他,卻見他又將手裡的軟甲給她套上了。
他接著又把那件胡衣給她穿上,緊緊一收,扣緊了腰帶。
“叫你穿著就穿著。”說完他先揭了帳簾走出去了。
棲遲拉正衣襟,摸了摸臉,好一會兒才跟著出去。
那個老婦還在外面,正在架著鍋煮東西,看見她出來,招了招手,似乎是想招待她。
棲遲走過去,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想起頭發還隨意地盤著。
她看了看老婦,胡人女子的發式大多利落簡練,與中原很不同,乍一看有很大區別。
她衝老婦笑笑,指一下頭發,又指指老婦自己的頭發,意思是讓老婦給自己绾一個同樣的發式。
既然衣服換了,再換個胡人的發式,便更有利於遮掩了。
老婦笑著點頭,放下手裡的活,擦擦手,動手擺弄起她的頭發來,一面還摸了摸她的頭發,說了兩句什麼,好似在贊嘆她頭發好一般。
棲遲也聽不懂,隻能微笑,坐著任她忙碌,眼睛看著四周,忽而發現這帳外多了許多匹馬,馬背上還放著弓。
伏廷的馬也在,就徘徊在一間毡房外,她往毡房裡看,看到好幾個人站在裡面,正中坐著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老人的對面站著個人。
看背影,是軍服穿戴齊整的伏廷。
棲遲隔了好幾丈遠,看那老人盯著伏廷,似有些沉臉不善,嘴巴開合,說了兩句什麼。
下一刻,就見伏廷一手扯開了袖口上的束帶,松了袖口後往上一提,露出條結實的手臂,另一手在腿側靴筒中一摸,抽出柄匕首,往小臂上一劃。
棲遲一驚,身一動,頭發被扯了一下,蹙了眉,才想起老婦還握著她的頭發。
老婦大概是看出來了,繞到她身前來,指了指毡房,又搖了搖手,拍拍她肩,安撫一般。
棲遲眼盯著那裡,覺得毡房裡的人似乎都很震驚,個個面面相覷。
那位老人臉色看來倒是好看多了。
她攔一下老婦的手,想起身過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卻見毡房裡的人都走了出來,又坐了回去。
伏廷走在最後面,那個老人與他一同出的門,出來時還遞了塊布巾給他。
他接了,按著纏在小臂上,裹住了那道傷口,抬頭朝她這裡看了一眼,接著就往這裡走了過來。
棲遲盯著他到了跟前,問:“怎麼回事?”
老婦正好也在此時忙完了,去一旁攪動鍋裡煮著的東西。
伏廷在她旁邊坐下,說:“我傷了他們的鷹。”
各部有各部的規矩,這支部族就是以鷹為圖騰,傷了他們的鷹,等同傷了他們的神靈,他沒什麼好回避的。
傷在鷹翅,他便二話不說,割臂償還。
棲遲蹙起眉,盯著他小臂,伸手去摸袖口。
伏廷一眼看見,抿了下嘴角:“又想花錢解決?”
她眼神動了動,因為被他說中了。
“原想賠些錢給他們買藥來醫那鷹便是了,”她忍不住說:“何須如此。”
要不是摸到衣袖是剛換上的胡衣,她險些都忘了,眼下她已身無分文。
不是想藐視胡部的規矩,隻是本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何況如今還在逃亡路上,他怎能添傷。
伏廷看著她,有些好笑,真是難得,李棲遲竟也有沒錢可花的一日。
“不必,他們不追究了。”
這些胡民也不是什麼無理取鬧之徒,見他如此自罰,也就不說什麼了。
他頓一下,又說:“我是想讓他們幫忙。”
棲遲想著方才那群胡民出來時的神情,好似的確是沒事了,才放了心,問他:“幫什麼忙?”
他說:“幫忙探一探古葉城的消息。”
她明白了,又瞄一眼他的小臂。
心說不疼麼,說割就割下去了。
旁邊的老婦盛了碗鍋裡的湯過來,端給棲遲。
她接了,道了聲謝,本要喝,聞到那湯一股腥膻的氣味,覺得不適,又不想喝了,隻在手裡端著。
老婦又盛了一碗給伏廷,笑著說了句什麼。
他看一眼棲遲,回了一句。
棲遲看著他:“她與你說什麼?”
伏廷端著碗,看看她的臉,早已留心到她頭發也梳成了胡女的發式。大約是圖簡便,老婦給她在兩邊編出了兩條辮發,纏到後面綁在了一起便了事了,可是襯著她雪白的中原面孔,坐在眼前,是一種獨特的風情。
他抵了下牙關,實話實說:“她問我,你是不是我女人。”
棲遲眼一動,被這一句露骨的話弄得臉上又要生熱,朝那老婦看了一眼,心說若在中原,都是說夫人或妻室才是,可也知道鄉野之間,大多也就是稱婆娘或女人了。
她眼轉到他身上,問:“那你是如何回的?”
他臉正對著她,眼裡兩點沉沉的黑:“你說呢?難道你不是我女人?”
她被問得偏了一下臉,好似是問了個不該問的話一般,手指捧著碗,許久,才低低回了句:“嗯,是。”
伏廷看著她,像在品她那一句承認一般。
這樣的話對她而言或許粗俗,對他來說卻是習以為常,直接、透徹。
嫁了他這樣的人,自然就注定是他的女人。
他仰脖,將碗裡的湯喝了。
第五十八章
地上日影斜移一寸, 胡部帳篷外馬嘶陣陣。
棲遲坐在沸騰的大鍋旁, 朝聲音來源看去,就見部族中的幾個男人又跨上了馬背, 新持了隻鷹,接連出去了。
其他人都入了帳篷,偶爾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從帳篷裡鑽出來朝她這裡觀望, 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好似對他們的到訪很新奇。
伏廷目送著那幾個男人離去, 放下碗,用胡語向老婦道了謝,轉頭看到她手裡那隻碗還端著, 說了句:“吃完,別耽誤。”
說完就起身大步走了。
棲遲看一眼手裡的碗,隻好忍耐著喝了下去。
湯裡有肉, 她也艱難地咽下去了。
她將碗還給老婦, 想了想,全身上下除了那塊魚形青玉, 真的是什麼也沒了。
倒是那身換下的圓領袍還值些錢,雖然髒汙不堪, 但好歹是細綢的, 名貴的很, 本想送給她做報答,轉念一想也不能留下,否則被突厥人找來發現了這點蛛絲馬跡, 也隻會害了人家。
她隻好空著兩手衝老婦笑笑,指一下伏廷離去的方向:“他是個好男人,不是有意傷你們的鷹的,我也沒什麼可給你們的了,隻能道謝。”
老婦笑著露出牙,點點頭,倒好像是聽懂了一樣。
棲遲站起身,轉過頭,伏廷已牽著馬到了跟前。
她看了一眼,問:“現在便走麼?”
伏廷頷首:“不能久留。”
任何地方都不能久留,尤其是有人的地方,待久了若被突厥人發現,也會對這支胡部不利。
棲遲自然也知道緣由,隻是想著方才那群男人剛離開,應當是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了。
“我以為你會等他們打聽回來才走。”
他手指一下天:“他們會用鷹傳訊。”
她明白了,難怪那幾人出去時帶著鷹,隨即又看了看他的小臂:“你的傷就這樣?”
那隻袖口已經束起,看起來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伏廷看著她,聲低了些:“我自己下的手,有數。”
說完牽著馬,那隻手伸來抓住了她手腕,腳步很快:“走。”
棲遲收斂心神,急走幾步,是為了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身高腿長,腳步也大,若不拉著她,真的很容易就叫她落在後面。
待出了胡部,遠離了那片帳篷,他才轉身,一手將她託上馬背,跟著坐上去。
也是不想在附近留下他戰馬的印跡。
……
徹底遠離了那片地方,又回到茫茫荒野。
天光漸沉,時已將暮。
大片大片荒蕪的土地從眼前延伸而出,翻著土白,溝壑叢生,兩邊是雜生的茅草和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