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屋外,卻忽而多了些不尋常。
她抬起頭,聽見好像不時有人被帶出帶進一般,偶爾還有一兩聲慘嚎傳來。
身旁曹玉林低低說:“他們要對我們下手了。”
她暗暗心驚,往窗外望,隻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經過。
門忽而被推開,一個生著鷹鉤鼻的突厥男人走了進來,手裡拖著柄長刀。
外面一點暮光照進來,擠在一處的人不敢作聲,祈禱的胡人也不敢再開口。
那鷹鉤鼻拖著刀在屋中走了一圈,停在棲遲這群人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漢話問了句:“你們商隊的東家呢?”
商隊裡的人都搖頭。
“東家沒來。”
“我們底下的人都沒見過東家,誰也不知東家在何處。”
鷹鉤鼻不耐地冷哼一聲,朝外說了句突厥語。
立即進來幾人,要拖走商隊裡的人。
商隊裡有人連忙道:“且慢,我們隻是普通百姓而已,貨已是你們的了,豈可再得寸進尺。”
那鷹鉤鼻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笑了兩聲,擺擺手就要往外把人往外拖。
忽而有什麼扔了過來,鷹鉤鼻伸手一兜,竟然是一沓飛錢,有的還掉在了地上,他彎腰撿起來,看過去,看到一個發髻微亂、罩著披風的人。
“放了他們,這些錢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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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口,才發現那是個女人,隻不過束了男子發髻,做了男裝打扮。
鷹鉤鼻隻看到她雪白的臉,就陰惻惻地笑起來,嘴裡又說一句突厥語。
聽他命令的人不再管其他人,轉而去拖棲遲。
曹玉林聽出他話裡意思,胳膊一動,想擋,被棲遲一隻手按住。
她說:“我在古葉城中各處都有錢,放過我們,五日後我再說個地方,你可以去取一筆回報,絕對比你剛才得到的還多。”
鷹鉤鼻掂了掂手裡的飛錢,好似有些被說動了,手擺一下,刀卻架在了她頸上,說了句漢話:“說地方。”
他竟想現在就想去拿錢。
棲遲不過是權宜之計,古葉城中雖存有錢,也需要她拿青玉去親自取,就是他手中這一沓飛錢,也未必能兌出現錢來。
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現在殺了我你什麼也得不到,不過就是多留我們五日,我們也跑不掉,於你又有什麼損失,到時候真沒拿到,你再想怎樣也不遲。”
鷹鉤鼻冷笑著拿開刀:“明日,隻留你們到明日。”
他無遮無攔地看一眼棲遲,又露出那陰惻惻的笑來,透著一絲淫邪:“你,今晚我再來。”
說完掃一圈其他人,揣了飛錢出去。
跟著他的人將門鎖上了。
棲遲臉上白了一分,環緊膝頭。
商隊的人都看了過來,小聲又驚慌地問:“這……如何是好啊?”
任誰都看得出來那鷹鉤鼻的意思了。
曹玉林在她耳側低聲說:“實在不行,我隻能為嫂嫂殺出一條血路了。”
護衛們已失去了武器,帶著傷,仍效忠地跪了下來。
棲遲抱著膝,想著可能發生的情形,緊緊咬住唇。
……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來。
外面每響起一聲腳步,都讓曹玉林等人戒備萬分。
棲遲被曹玉林要求吃了些東西,卻食不下咽,最後隻勉強咽了些墊了腹。
她強撐著精神,眼睛落在鞋面上,忽而感覺有人挪了過來,抬頭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女子,穿著彩衣,隻是已經沾滿灰塵,就快看不出來本色。
她隔著商隊裡的幾個人,看著棲遲,小聲問:“能否與夫人說幾句話?”
棲遲以為她有什麼事,擺一下手。
身旁騰出空地來,那女子挪到了跟前,歪著臉細細地打量她的眉眼,忽而輕笑一聲:“原來還真是夫人,賤妾瞧了好幾次,險些要以為是認錯人了。”
棲遲問:“你認識我?”
女子抹一下臉:“夫人何不看看是否還認得賤妾?”
屋內已經昏暗,棲遲不得不湊近細看,對方手抹過後,露出殘粉未消的臉,稍細的眉眼,略帶風情,很是眼熟。
隻兩眼,她便認了出來:“是你,杜心奴。”
何曾想到,當初皋蘭州裡被她打發掉的箜篌女,竟還有再見的一日。
“夫人竟還記得。”杜心奴倒有些驚喜了。
她不過一介低微蝼蟻,眼前的卻是高高在上的大都護夫人,久未見面,不想她還能記得自己,實在叫人意外。
棲遲輕輕說:“我記得你彈得一手好箜篌。”
杜心奴越發詫異,她以為這位夫人會記得她如何糾纏安北大都護,再不濟也是記得花銷了多大才打發了她,沒料到卻是這一句。
這一句,倒好似隻看見了她的技藝。
她掩口笑起來:“賤妾以往沒說錯,夫人是賤妾生平見過最有意思的人了。”
棲遲也跟著微微笑了一下:“這樣的光景裡重逢,委實不能再說什麼有意思了。若是太平時候,我倒希望坐著好好再聽你彈一彈箜篌。但眼下,相認不如不認。”
說著她指了一下緊閉的門,提醒一句:“那些,是突厥人。”
杜心奴聽了捂了一下嘴,左右看了看,被嚇到了,她原先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劫匪,不想竟然是突厥人。
再看一眼棲遲身邊緊挨著的曹玉林,又看一圈圍在周遭的這許多人,皆防範似的盯著她,明白了,連忙低語:“賤妾不過是與夫人一面之緣,連夫人從何而來都不知道,隻是為夫人彈過幾支曲子罷了。”
棲遲笑一下:“多謝。”
杜心奴盯著她看,想不透她如此身份為何會在這裡,但看這情形也不好多問了。
她嘆口氣道:“拜夫人所賜,賤妾這些時日下來才得以不用為生計奔波,還能走遍各地修習樂音,如今路過此地會與夫人再重逢,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棲遲點頭,感覺眼前又暗了一層,想著即將到來的事,勉強淡笑:“能在這境地下遇到一個故人,於我也是安慰。”
杜心奴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問:“夫人可否將身上的披風贈與賤妾?賤妾衣衫單薄,實在覺得有些冷了。”
棲遲看她形單影隻,被困在此處到現在才過來認她,料想也受了不少驚嚇,點了個頭,便將披風脫下來遞給了她。
杜心奴披在了身上,系好了,兩手解開頭發,以手指做梳,梳理了一遍後,攏起來束發。
她一邊束一邊道:“賤妾在這境外走動以來發現,好多胡人男子看我們中原女子,一眼兩眼是很難分個細致的。”
棲遲看著她將頭發束成了個男子發髻,穿著她的披風,又說了這樣的話,隱隱覺得不對勁,問:“你這話何意?”
杜心奴弄好了,拉一下披風,低聲道:“先前的事賤妾都看到了,那突厥人八成是要來了,賤妾的意思是,以色侍人並非夫人能做的,卻是賤妾拿手的,那何不由賤妾代勞呢?”
之前商隊這邊的動靜全屋的人都看到了。
誰都看得出來,那個鷹鉤鼻的男人說晚上再來是帶著什麼意圖。
杜心奴就是那時候留心到了棲遲的臉,仔細辨認過後,才過來相認。
她本也遲疑,但與棲遲說了這番話後,還是下了決心。
她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這位夫人的慷慨賜予的,是給了她一條活路,還是一條體面的活路。
雖出身低微,但她也知禮義廉恥。倘若她對今日的事視而不見,那便是連為人的一點良知都沒了。
如她所言,外面真就傳出了腳步聲來。
棲遲身邊瞬間人人戒備,卻又被眼前這一幕弄得驚奇。
曹玉林手裡匕首已經滑了出來,也忍不住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
棲遲卻隻盯著杜心奴,壓低聲道:“此事與你無關,快將披風脫下來,我不可欠你如此大恩。”
杜心奴拜道:“凡事必有因果,夫人不曾欠我什麼,是賤妾有心報恩罷了。倘若夫人當初不是寬容優待,而是將我打將了出去,那麼今日賤妾便不是報恩,而是報仇了,所以夫人要謝便謝自己吧。”
話沒說完,她就起身出去。
“等等!”棲遲反應過來去伸手去拉她已來不及,門已推開,她直接就迎出了門。
鷹鉤鼻摸著黑走進來,陰笑著問:“等什麼?”
杜心奴在他身旁柔柔道:“不必等什麼了,賤妾都已迎出門來了。”
棲遲脫口說:“這是我朝宮廷中的樂師,以往隻有聖人才配聽她彈的曲子,不能隨便走。”
鷹鉤鼻聽了問:“當真?”
杜心奴倒是聽明白棲遲的意思了,隔著一片昏暗看了她一眼,笑道:“正是,賤妾的確出身宮廷,倘若不棄,願叫諸位聽一聽我朝聖人才能聽的樂曲。”
鷹鉤鼻說:“走。”
一邊低聲吩咐了句突厥語。
門鎖上了,他們一起走遠了。
曹玉林在旁小聲問:“嫂嫂為何這麼說?”
棲遲撫一下心口,她方才一急就直接扯了這個謊:“突厥歷來對我朝虎視眈眈,倘若有個機會讓他們能享受聖人才能享受的,隻會叫他們覺得暢快,我想他們應當會願意花時間聽所謂高不可攀的宮樂。”
曹玉林明白了:“嫂嫂還是不想那女子為你委身突厥人。”
棲遲點頭,又撫一下心口。
杜心奴有這技藝傍身是好事,便能拖延。
哪怕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外面果然傳來了隱約的箜篌聲。
奏的果然是宮廷樂曲,許多人張揚的笑聲傳出來,仿佛十分得意。
笑聲當中有人說了一句突厥語。
忽然有人低呼出聲:“他們是突厥兵!”
棲遲看過去,似乎是白日裡那個祈禱的胡人,他原來是懂突厥語的,與身旁的中原人在小聲說:“方才那人說到了什麼右將軍,他們肯定是突厥兵!”
人群騷動起來。
她聽得分明,心說坐實了,他們果然是突厥軍。
但這個稱號,好似在哪裡聽過。
好一會兒,她想了起來——
當初突厥女被殺,羅小義自她屍身上搜出來的東西上發現她正是出自突厥右將軍府。
多虧有摸青玉一事,棲遲才能記得此事。
突厥女雖然當場就被伏廷滅了口,商隊幫著抓過探子的事卻在北地不是什麼秘密,也有可能被突厥知道,這次針對商隊是一箭雙雕。
既可以報復了她的商號,又可以挫了北地的民生,歸根結底仍是要對付北地。
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小心身份。
不論是商隊東家,還是大都護夫人,落在他們手裡都不會好過。
她提提神,聽著那箜篌聲,口中低語:“阿嬋,你聽到了?他們的確是突厥軍。”
“我聽到了,突厥軍……”曹玉林說,聲音有些不對。
棲遲本想說杜心奴的拖延是個機會,她們應該早做打算,或許出去後還能將杜心奴一並解救了。
聽到她的語氣,轉頭看去,卻見她一隻手按在胸口,臉色發青,立即伸手去扶:“你怎麼了?”
曹玉林緩了緩,才說:“對不住嫂嫂,我舊傷發作了。”
棲遲心沉到了底。
錢沒了,還有色,色沒了,就隻剩一條命。
可她必須得堅持下去。
※
窗口泛出一絲白時,已不知過去多久。
棲遲陡然驚醒。
她先前一直沒有合眼,始終聽著遠處的箜篌聲和歡笑聲,卻還是撐不住坐著睡了片刻。
現在醒了,是因為忽然察覺箜篌聲沒了,再細聽,覺得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
緊接著,忽然傳出幾聲高昂的突厥語,似在下命令一般。
就連身邊坐著沒動的曹玉林都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