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遲問:“對其他往來商戶如何?”
曹玉林說:“也是如常。”
棲遲心說:難道就隻是奔著她這家來作對?
她又問:“他們家在這城中有多少家鋪子?”
“十來家。”
棲遲看了一眼手裡的飛錢,不免好笑,原先聽曹玉林說這家也是家大商號, 還帶了些謹慎。
可這數日下來,不過十來家店鋪,也並非是什麼銷金窟,可見財勢遠不及她想象的那般足。
她故意問:“那你覺得是商隊家的商號大,還是這一家大?”
曹玉林想了想:“料想是商隊家的吧,這一路下來,也看見了不少魚形商號家的鋪面了。”
“聽你這麼說我便覺得好辦多了。”棲遲理一下衣袍,系上披風,拿了桌上的帷帽,說:“走一趟吧。”
曹玉林見她終於有了動作,立即跟她出門。
到了門外,棲遲停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了門邊的護衛。
護衛接了,匆匆出去遞送。
“可是嫂嫂報平安的信?”
她的臉隔著帽紗看不分明,語氣裡卻是有些淡淡的笑意:“是,晚了好幾日。”
曹玉林跟著她的腳步,邊走邊道:“這一路下來,嫂嫂以往的神採好似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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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遲隨口問一句:“是麼?”
“是。”
自那晚荒廟裡一宿之後,曹玉林便察覺了,以往那個嬌滴滴卻眉眼含笑的嫂嫂又回來了。
出了客舍,門口一隊護衛守著一輛小頂馬車等候著。
棲遲登上後,回頭朝曹玉林招一下手,示意她一並上來。
曹玉林跟上去,發現車中堆著一隻一隻的匣子,多看了兩眼:“我還道嫂嫂是按兵不動,原來是早準備好了。”
棲遲坐下後,取了一紙文書在手中,翻看了一遍,收起來,對她說:“我得感謝你,都虧有你相助,否則難以進展如此順利。”
“嫂嫂何須如此客氣,便是除去三哥這一層,我與嫂嫂也不該如此生分。”
曹玉林總是一板一眼的,可也因如此,說話便給人感覺分外真誠。
棲遲撩開面紗,衝著她笑起來:“那我以後就喚你阿嬋如何?”
曹玉林木訥地看過來:“嫂嫂為何會知道這個名字?”
“你說我還能從何得知?”棲遲反問,眼神有些揶揄。
羅小義說過曹玉林是由胡人養大的,有個胡名叫玉林嬋,隻因這名字太過秀氣,與她本人英姿颯爽的模樣反差太大了,棲遲才會記得這般清楚。
曹玉林會意,面無表情:“是了,定然是羅小義說的。”
棲遲看了看她臉,怕戳到她不快,說:“我不過玩笑罷了,並非有意打聽什麼,你莫放在心上。”
曹玉林端坐著,兩手交握:“嫂嫂不必如此顧忌,我與他的事也沒什麼不好說的,無非就是曾與他相好過一場罷了。”
棲遲一怔:“什麼?”
曹玉林看看她,說:“我與羅小義相好過,又分開了,就這麼回事。”
棲遲著實沒有想到,看之前情形,她還以為是羅小義一廂情願,沒料到竟然還有過這樣的往事。
“那為何要分開?”她問。
曹玉林平靜地搖一下頭:“不是一路人罷了。”
她掀簾朝外說了聲“上路”,又回頭對棲遲說:“嫂嫂以後就喚我阿嬋好了。”
……
這座小城名叫古葉城。
與北地不同,隨處可見拱門穹頂的房屋。
石頭鋪成的街道又直又窄,梳著小辮的幼童歡笑著跑過,兩邊的胡人小販直接在地上鋪一塊毡毯就兜售各種東西。
各色的人往來穿梭,穿著五顏六色的胡衣,說著各種話語。
街道正中,一家兩層高的酒肆,門前挑著胡語寫就的招牌。
馬車停下,曹玉林先下來,再掀了簾子。
棲遲走出來,抬頭,隔著帽紗看了一眼酒肆大門:“就是這裡?”
曹玉林點頭:“不錯。”
那家與她作對的商號最大的店面就是這家,曹玉林早已打聽清楚,他們的東家就在這裡。
棲遲走了進去。
就算是白日,酒肆裡也鬧哄哄的。
臨門一張橫櫃,站著酒肆裡的伙計,見到一群隨從簇擁著兩人進來,皆是中原面孔,忙上前笑臉迎客,說一口生硬的漢話。
曹玉林說:“叫你們東家出來,便說還錢的來了。”
伙計似是早等著的,一聽這話,麻溜地請他們上樓去。
棲遲走上去,樓上是一間一間被分開的小隔間,招待貴客用的,算得上安靜。
伙計挑開拱形的門上垂著的珠簾,請他們進去。
裡面正中擺著一張方桌,桌後坐著個胡人漢子,布巾裹著卷曲的頭發,一臉絡腮胡,有一隻眼睛翻白,似乎是天生獨眼,正在喝酒吃菜,身後站著好幾個五大三粗的隨從。
伙計用胡語喚了他一句,這一句棲遲聽得懂,過往經商時與胡商打交道時聽過許多次,是東家的意思。
她看一眼曹玉林,曹玉林衝她點頭。
所以這就是那個與她作對的人了。
那獨眼漢子看了一眼當先進來的棲遲,放下手裡的銀質酒杯,上下打量她,用漢話問:“怎麼貴號東家就是你這麼個女人?”
棲遲雖然身著男裝,但隻是為了行走方便,身段是遮掩不住的,任誰也能看出她是個女人。
她隔著帽紗看對方兩眼,軟言軟語地道:“東家是我夫家,奈何出了這事,叫他急得臥病在榻,無法前來,隻好由我代替了。”
這一番說辭是早就在車上與曹玉林說好的,她故意將語氣擺的低軟可憐。
獨眼笑一聲:“你們就是再可憐,我也不能不要我的錢,此事你們必然要給我一個交代,否則貨別想帶走。”
棲遲嘆口氣:“既然如此,這樁買賣也做不成了,那便按照你說的,退掉買賣,翻倍補償吧。”
獨眼跟左右隨從打了個眼色,看著她:“你這話是真的?”
棲遲朝身後看一眼,幾個護衛捧著車裡備好的匣子走了進來,放在桌前空地上。
曹玉林彎腰,打開一隻,裡面不是飛錢,而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銀。
這樣的盒子放了快有一排,獨眼掃了一眼,笑得絡腮胡一抖:“早知你們如此爽快,我也犯不著告去管事那裡了。”
他擺一下手,叫身後隨從過來拿錢。
棲遲豎手阻止:“錢給了你,我的人和貨要如何是好,你我得立下文書,免得去管事處贖人時,空口無憑。”
獨眼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那排匣子,手拍一下桌:“好,立文書吧。”
棲遲從袖中取出文書來:“我一介女流,不懂經商,心急如焚的,也不知寫得對不對,不如請你幫我看一看,不然回去後無法向夫家交代,我便難辭其咎了。”
獨眼是想自己立文書的,見她立好了本還想推卻,卻見她是這麼一幅模樣,料想也就是個深閨宅院裡的女人,咧著嘴笑:“那我便瞧瞧好了。”
曹玉林接了那文書,送到他跟前。
獨眼拿在手裡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這裡面明顯有個紕漏,他原先提出的是補償翻倍,這裡面竟然寫了兩個翻倍。
這一個筆誤,卻又是要翻上一番了。
他將那文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沒看出其他問題,也故意不說這紕漏,在桌上一按:“可行。”
棲遲說:“那便就此定下了。”
獨眼叫人取了紅泥來,往文書上按了指印,便叫隨從去取匣子。
曹玉林把文書拿過來,送到棲遲手中。
隨即便聽到一聲怒喝:“你們敢耍老子!”
那幾個五大三粗的隨從已經揭開了那一排匣子,除了那一隻裡裝滿了金銀,其餘皆是空的。
獨眼一聲暴喝,頓時那幾個隨從就跟圍上來。
外面的護衛也瞬間湧入,雙方對峙起來。
棲遲不緊不慢地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手將文書按在桌上,一手伸入他面前的酒杯,兩指沾了酒,在文書下一抹,說:“你何不先看看清楚自己按過手印的文書?”
獨眼一看,那文書下面浮出半清半楚的字跡來:所得賠償款項多少,便按照一通寶一頭的價格,提供相應的牛羊幼崽。
一通寶一頭,這簡直是賤賣得不能再賤賣,這天價的賠償折合下來,他需要提供成千上萬的牛羊幼崽不成。
獨眼嘴裡罵出一句胡語,緊接著又用漢話罵:“你這女人裝模作樣騙老子!”
明明檢查了好幾回,如何會沒看出來這點,隻能說明這女人是個老手,這些歪門邪道懂得很。
棲遲手指在文書上點了點,語氣竟還很溫和:“這不就是你們用的伎倆,如此下三濫的手段,早不知多久就已無人再用了,若我去管事的那裡揭發,也未嘗不可。”
獨眼大喊了一句胡語,劈手就來奪文書。
曹玉林眼疾手快地按著他手臂,一柄匕首狠狠一插,釘著他的衣袖扎進桌面。
那幾個隨從聽了他的喊聲本要動手,見狀都不動了。
桌上酒菜皆翻,獨眼扭著身子在那兒,翻白的那隻眼翻的更厲害了,他看一眼自己的手,匕首釘入的是衣袖,可差寸許就要是刺入他手臂了,又看一眼曹玉林,臉色僵了:“你什麼人?”
曹玉林說:“你管我什麼人。”
獨眼到這會兒才意識到是小看這兩個女人了。
棲遲將文書收好,攏著手站在桌前說:“我本可以直接去見管事,特地走這一遭,隻想弄清楚緣由。我已摸清你的底,你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商戶,既然如此,何不打開門好好做生意,為何要獨獨尋這商隊的事?”
獨眼梗著脖子:“勸你不要多問的好。”
棲遲說:“你既然如此說了,我便不得不問清楚了。莫要忘了,此地是靺鞨所屬,靺鞨是我朝臣邦,你敢對我朝正經行商的商隊下手,便不怕他日鬧大了,弄成靺鞨對我朝不敬?我聽聞我朝剛派遣了使臣前往靺鞨,你要在此時生事?”
獨眼臉上一番變化,翻白的那隻眼動來動去。
“如何,你還是不肯說?”棲遲轉身:“走吧,去見管事。”
“慢著!”獨眼忙喊一聲。
她停住。
獨眼看看左右:“我誰也得罪不起,隻是有人發話,我照辦而已,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了。”
棲遲蹙眉:“何人?”
“勸你少問。”獨眼說:“你們要是現在走人,我就當你們沒來過,什麼商隊和貨也別要了。”
曹玉林抓著匕首的那隻手猛地一用力,刀鋒又入桌面幾寸,止了他的話,看向棲遲。
等著她發話。
無論是商隊還是牛羊幼畜,都是必須要帶回去的。
棲遲看一眼獨眼,平靜道:“你去管事處撤了告訴,放了我的商隊和貨,原先的牛羊買賣按照正常的價格來,我方才給你的那一匣子金銀便是報酬。”
獨眼以為她在說胡話:“話我已說了,你還敢要這批貨和牛羊?”
她點頭:“便是一根羊毛,我也要帶回去。”
獨眼說:“好,有種,夜間你到城外來,趕了羊交了錢就走,別說我沒提醒你。”
※
臨晚,棲遲才走出酒肆。
一路走一路思索著。
上車前,她腳步一停,吩咐身旁護衛:“馬上去官署接應商隊出來,叫他們不要休息,即刻帶上貨去城外等著,夜間一旦交易完牛羊就上路,半點也不要耽擱。”
護衛領命而去。
曹玉林問:“嫂嫂這是怎麼了?”
棲遲說:“思來想去覺得不對,那商號如此畏懼,指使他的恐怕不是小來頭,謹慎些好。”
曹玉林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城外先行打探一下,免得交易出事。”
說完不等她開口,轉身匆匆而去。
棲遲登上車,吩咐趕回客舍。
回去後,不管其他,先收拾了東西,便立即趕去城外。
大約是往來商貿的緣故,這境外小城沒有宵禁,從早到晚都仍然有人進出。
往來的車馬當中,商隊被放了出來,車馬有十幾輛,隨行護送和負責買賣的人有近百,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全在城門外等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