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著他銀白的胡須,他蒼老的聲音落在金絲網下每一人的耳畔,“當年我一劍斷君恩,發誓不再插手謝氏皇族之事,是因我看不到南黎的明日,百姓以我為傲,卻不知我手中劍能斬一個北魏皇帝卻斬不盡對我漢人家國虎視眈眈的異族野心,不過是無用的聲名,晉王以為我會在乎?”
寬大的衣袖隨風而蕩,他抽出薄光劍來,隔著金絲網看向被謝緲護在身後的那個小姑娘,他笑了一聲,瀟灑落拓:
“爾爾虛名,遠不及我這唯一的學生萬分之一。”
——
陽春宮。
殿門與窗棂緊閉,內殿裡昏暗一片,吳氏鬢發凌亂,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雙泛紅的眼睛顯得有些空洞。
“你騙我。”
眼淚跌下眼眶,她的嗓音已經有些嘶啞。
坐在床榻上,隻穿著一身明黃單袍的謝敏朝仍是一臉病容,手中一柄劍沾著血,他腳邊是劉松頭與身子分了家的屍體。
他輕咳幾聲,劍刃在劉松的屍體上擦拭幾番,隨後便扔給了一旁的濯靈衛統領,他站起身來,走到吳氏的面前,垂眼看著她。
她滿臉是淚,這陣子因為照顧他的病體,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
終是輕嘆了一聲,謝敏朝蹲下身去,用衣袖擦拭她臉頰的淚痕。
吳氏渾身僵硬,隻覺得他的衣袖,他的指腹都像是冰冷的蛇信,一點點地舔舐著她的臉頰,令人渾身的血液都要涼透。
“鶴月,若你不將我病重的消息送去金源給詹澤,也許便沒有今日這一出了。”
他冷靜地陳述。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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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氏搖頭,躲開他的觸碰,她抬眼望向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不,陛下,即便我不這麼做,你還會有別的打算。”
“你算計我,算計我們的兒子,你一定要他死,你從一開始就想好了!”隨著她的情緒逐漸失控,她的眼淚再一次簌簌而落,“謝敏朝!你好狠的心!”
謝敏朝靜默地看著她,由著她哭泣,半晌,他松開她,輕聲道:
“是你們母子,先殺了我的長子宜澄。”
吳氏聞言,猛地抬眼。
淚水的裹挾令她看不清此時他的神情,隻能聽見他道,“宜澄有先天不足之症,一向身體不好,詹澤趁我不在月童,給他下了猛藥,令他虛不受補,氣血雙虧。”
“不可能!”
吳氏眼睫眨動,又是淚水垂落,她搖頭,“此事我怎麼不知曉?!”
“鶴月,你將我們的兒子逼成什麼別扭的樣子了?”
謝敏朝抬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你要他爭,他偏不肯輕易隨你的願,面上忤逆你,實則他比你想象中的還要狠。”
他的語氣冷冷沉沉,那雙眼看向吳氏時,猶添幾分憐憫,“你看,如今,他連你也不顧了。”
“他不顧我,才是我的好兒子。”
吳氏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半點溫情也無,“謝敏朝,你以為詹澤就沒有後手?你別忘了,月童的守城軍有半數都已經歸順了他!”
“陛下。”
謝敏朝還未開口,殿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是宦官劉洪,他便是劉松的幹兒子,當初做了陽春宮眼線的那名宦官。
謝敏朝嘔血病重的消息,也是他透出來的。
如今看來,吳氏以為劉洪是她埋在九璋殿的眼線,卻不知,他實則是謝敏朝反制她的棋子。
“南疆軍已至月童城外,此時已與守城軍開戰了!”
劉洪的急急地說。
“南疆軍?”
謝敏朝摸了摸下巴,轉而一笑,“太子妃不愧是周靖豐的學生,南疆野蠻之輩,她竟也真能搬來做救兵,繁青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太子的人呢?還沒動靜?”
他又抬眼,瞥向窗紙上映出的那道卑躬屈膝的影子。
“宋憲將軍和永寧侯世子領著秦家軍三萬人已經過了梁西鎮,崇英軍統領丹玉也率領崇英軍一萬人趕來,此時怕是已經與城外的南疆軍匯合。”
秦家軍。
永淮駐軍統領秦世延。
當年德宗下令送星危郡王謝繁青入北魏為質之後,秦世延觸怒德宗,因永寧侯徐天吉作保,他才保下一條性命,奉皇命至永淮看護九龍國柱。
秦世延其人,身居永淮駐軍統領一職,多年死守皇命不出永淮,他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謹小慎微,無皇命出永淮是大罪,何況是出兵月童,即便永寧侯於秦世延有恩,這也不夠秦世延冒此大險,畢竟若是一步行差踏錯,他領兵到了月童,整個秦家軍都要跟著他一起獲罪砍頭。
秦世延絕沒有這樣的膽子。
“怎麼會……”
吳氏心神俱亂,她的臉色煞白,不敢置信,“即便他謝繁青是太子,可他人沒到永淮,我兒詹澤那時也未透露要領兵回月童的消息,秦世延那樣的人,他怎麼敢無詔出兵皇城?!”
“繁青到底比詹澤多算一步。”
謝敏朝此時毫不遮掩眼底的幾分贊賞,“鶴月,你可知秦世延當初因何觸怒德宗啊?”
“秦世延曾是宋憲的副將,若無宋憲,便無他秦世延。一個徐山嵐還不夠讓這秦世延冒險出兵,但失蹤多年又忽然出現的宋憲卻可以。”
宋憲。
那位打了勝仗之後出逃失蹤的鐵血將軍。
吳氏的脊骨塌下去,眼淚仿佛已經流幹了,她垂著眼簾,在光可鑑人的地板上隱約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她聽見了遠處隱約的廝殺聲。
這座皇宮裡,正被血腥的味道包裹洗禮。
“我以為你偏愛詹澤多一些。”
她的聲音很輕,有些飄忽,“是我錯了……”
“我給過你們母子很多機會了,鶴月。”
謝敏朝的指腹輕輕拂開她臉頰的淺發,他的神情仿佛是溫柔的,“可你們誰也不珍惜。”
他朝一旁的濯靈衛統領伸出手,那神情嚴肅的青年當即將一隻小巧的木盒恭敬遞上。
木盒打開,裡頭靜躺著兩顆烏黑的藥丸。
他捻出其中一顆來,伸手將吳氏攬進懷裡,又將那顆藥丸湊到她唇縫邊,冷靜地說,“鶴月,聽話,吃了吧。”
吳氏渾身僵冷,即便他輕輕撫著她脖頸的手掌是溫熱的,她也覺得渾身冷得徹骨,她在淚眼朦朧間,在他的懷裡仰望著他:“謝敏朝,你真的愛過我嗎?”
即便已經人到中年,謝敏朝的輪廓仍是剛毅深邃的,眉眼也仍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他凝望著懷裡的吳氏,似乎是想起了當初娶她進齊王府時的情形。
“鶴月,記得我曾同你說過什麼嗎?”
他的語氣越發溫存動人,“你的存在,讓我覺得我有的時候也能如尋常百姓一般,平凡地去愛一個人。”
“我若不愛你,當初又為何要娶你進府?”
“可是你變了!”
她哭得聲嘶力竭。
“不。”
謝敏朝任由她哭鬧,隨即平淡地用指腹替她擦去淚珠,“是你變了。”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隻是你忘了,我當初讓你做決定要不要跟我時,是你說的,哪怕是我的妾,隻要我愛你,你就能一直在我身邊。”
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隻是字句都顯得冷極了,“是你食言了,你不甘為妾,不甘詹澤是庶子,你逼得他成了如今的樣子。”
“鶴月,我知道,歸根結底其實在我,我能明白你的難過,你的不甘,因為我身在皇家,又逢亂世,我不得不握緊我能夠握住的權力與利益。”
他輕輕地嘆息著,“可是鶴月,我不後悔。”
“詹澤唯一像我的地方,便是他能為了我的位子舍下你,我也能為南黎而舍下你。”
他語氣卻繾綣溫柔,卻字字如刃,絞得她血肉生疼。
此時,吳氏方才明悟,她當初義無反顧要深愛追隨的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可怕。
情愛,遠沒有南黎重要。
他會愛她,卻從來理智得殘忍,從不會耽於情愛。
他要的,是漢家天下,是完整的中原疆土。
“若他沒有為了得到這個位子而與北魏奸細有所勾結,我或許還會有些不忍,不忍他如此年紀,便要為繁青開刃。”
謝敏朝定定地看著她,“鶴月,我謝氏天下如今隻剩殘破半壁,詹澤不是不能爭,他完全可以,但你與詹澤卻隻能瞧見眼前的幾分利益,從此處開始,你們便輸了。”
他輕柔的手指撫過她的下颌,指節驟然用力,逼得吳氏張開了嘴,任她如何哭叫嗚咽,他手上的動作卻並未有絲毫停頓。
烏黑的藥丸被他送入她口中,他隨後在她頸間一擊,她便不受控地吞咽下去。
殿內晦暗,謝敏朝壓下眼眶裡微泛的酸澀意味,閉了閉眼,將她抱入懷中。
“鶴月,輸了,是要付出代價的。”
第111章 多可憐
周靖豐已達武學至高之境,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此時方見他抽出那柄薄光劍,便足以令在場的晉王門客心生怯意,他們面面相覷,似有猶疑。
“周老,快把這蜘蛛網除了去!”
吳泊秋哈哈大笑著,旋身往上,拂塵白絲勾住金絲網的剎那,周靖豐在高檐之上俯身往下,薄光劍重擊密網。
跟隨周靖豐與莫韌香而來的數名石鸞山莊的弟子飛身落於金絲網之上,劍鋒與之相抵,數人的內息碰撞。
“殿下,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