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涼涼的藥膏塗滿她的手掌,他替她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細布,卻聽她忽然問,“殷碎玉死了?”
他一頓。
隨後他抬眼,望著她,“我殺的,你要怪我嗎?”
戚寸心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心裡的情緒,她從他手中抽回已經被包扎好的手,卻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怪你做什麼?隻是對我來說,我曾經救過他,我那時沒想過,有一天我和他會再遇,更沒想過,他會是北魏派來的密探……”
“緲緲,他看起來比小九還小,與我一樣,他也是因為南黎的黨爭而家破人亡,他以為北魏攻佔南黎後天下歸一,伊赫人便會給予漢人同等的地位。
可觀如今北魏皇室的做派,他們依舊沒有將漢人當做自己的百姓,而是異族奴隸,殷碎玉太天真,也太偏執,我做了我的選擇,他也做了他的選擇,他走到這一步,我有惋惜,但也僅僅是惋惜。”
謝緲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他將她抱進懷裡,抱得很緊。
“你不要相信他的話。”
他忽然說。
戚寸心知道他指的是謝詹澤清晨時說的那番話,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我才不信他。”
“你對我好不好,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意,我都能感受得到。”
她掙脫開他的懷抱,雙手捧住他的臉,“緲緲不是小瘋子,是我夫君。”
他好像有點失神。
睫毛眨動一下,他微微泛白的唇動了一下,也許是當著她這樣的目光注視終究還是有些羞於啟齒。
他又將她抱進懷裡,一雙眼睛閉起來,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他的嗓音變得很輕很輕:“我很喜歡你,戚寸心。”
他忽然睜開眼睛,目光停在遠處熊熊燃燒的火焰,彌漫在天幕的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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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永遠這樣喜歡你。”
第109章 硝煙起
戚寸心在他的懷裡,滿眼都是床頭那盞燈籠柱裡跳躍的火光。
她呆愣愣的,腦海裡仍是他羞怯的字句。
小瘋子不是沒有真心。
隻是要他放下戒心,撕破偽裝,開口向一個人袒露心跡,這原本就是天方夜譚。
在這世上,他失去的,遠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
所以他會欺騙,會試探,會患得患失,但偏偏不會表達。
可是她聽見了。
積雪壓得庭內枯枝倏忽一聲脆響,子意沾著凜冽風雪的聲音忽然從外面傳來,“姑娘,東邊像是著火了!”
著火了?
戚寸心剎那回神,她從少年的懷抱裡掙脫,回過頭時,透過大開的窗棂,她遙遙一望,遠處的高檐之上跳躍著濃煙與火光。
戚寸心不由問,“那是哪兒?”
“九璋殿。”
少年的聲音離她很近,卻平添幾分縹緲。
“九璋殿?”戚寸心望向他,才要問些什麼,卻驟然撞見少年微彎的笑眼。
他在笑。
眼睛的弧度像月亮,蒼白的面容,微紅的眼眶,他猶如易碎的琉璃般,漂亮得令人心驚。
“這火……是誰放的?”她好像覺察出了些什麼。
“趙喜潤。”
戚寸心記得那趙喜潤便是朝中的左都御史,也是晉王妃趙棲雁的父親,“既是晉王的嶽丈,他又為何會……”
“他終於想通了。”
少年淡色的唇輕啟,一雙眼睛輕睨著遠處那片越發盛大的火光。
“你為什麼要燒九璋殿?你父皇還在昏迷,要是他……”戚寸心望見少年冷淡的眉眼,聲音戛然而止。
“娘子,你以為他說是病重就真的無藥可醫了?”
少年嗤笑一聲,“他老謀深算,可沒那麼容易死。”
戚寸心滿眼驚詫,“你的意思是,他很可能是裝的?”
她的思緒有些亂,又轉頭去望那片被烈焰灼燒的天幕,“如果他是裝的,你這麼做,便逼得他再不能置身事外,可萬一,他病重之事不是假的呢?”
事實上謝緲回宮被囚的這半月也不是沒有他自己的盤算,其中幾分真幾分假,他到今日得見這火光,心中便已經了然。
但此時,聽見戚寸心這樣問他,他的一雙眼睛仍是鬱冷的,語氣也始終不帶絲毫溫度:“就是燒死了他,又有什麼可惜?”
他輕輕抬手,微涼的指腹輕擦她白皙柔軟的臉頰,“娘子,這裡太骯髒,太醜陋,連帶著他,一塊兒燒幹淨了,不好嗎?”
他的語氣輕緩,有種莫名的恍惚,明明內殿驟風香的味道已經散去無蹤,可此刻他的神情與語氣還是令她察覺出一絲的不對勁。
外頭添了刀劍相接的聲音,戚寸心下意識地轉頭,目光越過窗棂便見庭內湧入諸多禁軍,子意與子茹正與人打鬥。
那一身黛藍錦衣的青年面色陰沉走入月洞門來,他身邊的近侍快步上前,也不等宦官用鑰匙開鎖,便用手中的刀刃砍開,又一腳踢開殿門。
戚寸心見勢不對,也不猶豫,當即取出衣襟內的小竹筒來朝著窗棂打開,一簇花火在“噌”的一聲中迅速飛出,綻放於天際。
謝詹澤提著一柄劍已劈開珠簾,一顆顆的珠子散落在地,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戚寸心下意識地展臂擋在謝緲身前,“謝詹澤,你要做什麼?”
“本王還想問太子妃,你方才是在做什麼?”
謝詹澤面上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謝緲輕拍戚寸心的後背,像是無聲的安撫,隨即他又按下她的手臂,反將她護到身後,才迎上謝詹澤的目光,“父皇最是疼愛二哥,怎麼九璋殿都快燒成灰燼了,也不見二哥去看上一眼?”
“我還是小瞧了你。”
謝詹澤的一雙眼睛審視著那面容蒼白,透著冷感的少年,“我以為你見過彩戲園的鬥獸場,失了裴寄清這個唯一的依仗,受過雅罰的滋味,你就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可如今看來,原是你不惜以自身作餌,要我放松警惕。”
“可惜啊謝繁青。”
謝詹澤雙眼微眯,語氣危險,“我不管你在等誰,在打算什麼,隻要你死了,你所想的一切都會落空。”
他猶似惋惜一般,“你倒不如死在北魏,何必回來這一遭,這樣你我兄弟之間也不會到今日這個地步。”
眼見謝詹澤步履越近,戚寸心慌忙去看窗外,子意與子茹皆已被人纏住,根脫不開身,她緊緊地攥住謝緲的衣角。
沉重的镣銬壓得少年手腳沉重,縱是他一身武功,此時被這鐵索镣銬壓制著,謝詹澤提劍而來,他很難躲閃得開。
情急之下,戚寸心便將手邊所有能夠得到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兒地扔出去,瓷器玉器碎裂的聲音清脆,卻終究擋不住謝詹澤越發靠近的劍刃。
忽然之間,少年抬手挽住鐵索迅速一蕩,謝詹澤後退幾步躲開,也是此時,戚寸心忽聽窗外傳來一道聲音:“小子接著!”
一樣東西飛入窗棂落在上方懸掛的四龍寶燈上,少年身姿輕盈,翻身而起,足尖踢在寶燈上,燈籠碎裂,一截白玉掉下來,正落入他的手中。
纖薄的劍刃自白玉劍柄驟然抽出,輕松削斷了牽制住他的镣銬鐵索。
道士打扮的中年人胡須黑得發亮,一把拂塵繞了幾繞,卷走幾名禁軍的兵器,才要飛身躍入殿中,卻被一名身形幹瘦的老者以鋼刀攔住。
“桐山王箬,請教靈機道長!”
老者嗓音粗啞,神情陰戾。
謝詹澤武學不精,此時瞧見謝緲掙脫鐵索,他便立即退到數名侍衛身後,冷眼瞧著謝緲與他們打鬥。
他的這些近衛出自江湖,幾乎都是個中高手,而謝緲傷病未愈,內力受損,要以一敵十已十分勉強。
其中一名近衛正要側身劈向謝緲,卻被站在床榻上的戚寸心用一隻瓷瓶砸破了頭,他惱羞成怒,臨時起意舉刀朝戚寸心而去。
謝緲出招迅疾,回身時劍鋒抵開他的刀刃,手臂卻不防被另一人劃出一道血痕,他卻是眉頭也不皺一下,攬住戚寸心的腰翻身從窗棂一躍而出。
戚寸心還來不及反應,還未落地站穩便被他推去了那身著灰撲撲的道袍的中年道人身邊。
“謝緲眼光不錯。”
吳泊秋將她護到身後,與那王箬等人纏鬥之際還不忘抽空回頭瞧她一眼,隨即拂塵一掃,糊了王箬一臉。
戚寸心被動地跟著他後退幾步,回頭便見謝緲一雙赤足深陷積雪,他衣衫純白,腰間的絲绦卻比雪地裡浸染的血色還要殷紅。
劍鋒挑起冰雪砸在朝他襲來的青年眼裡,那青年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隻是這麼一下,他的脖頸便添一道血痕,整個人重重摔在雪地裡。
“三百九十六妹!我們來啦!”
一道清潤的嗓音傳來。
戚寸心抬頭的一瞬間,便瞧見一白一青的兩道人影率先從碧瓦高檐上落下,是莫宴雪和砚竹。
隨後便是荷蕊與那一眾石鸞山莊的師兄師姐飛身前來。
砚竹抽出身後的長劍,翻身奮力一揮,劍氣激蕩得庭內枯枝摧折,積雪墜落,罡風刺得人臉頰生疼。
她衣袂微翻,在戚寸心身側站定,一雙眼睛冷冽非常。
“看來太子妃是鐵了心要和他生死一道了。”
謝詹澤從殿內走出來,站在階上。
“可惜皇宮之內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你的這些師兄師姐進來容易,要救你們出去,隻怕還沒那個本事。”
謝詹澤褪去平日裡那副溫雅隨和的模樣,此時笑容收斂,他隻輕輕一抬手,不過片刻,便有更多的禁軍湧入,將他們團團圍困。
一張金絲網忽然落下,蓋住四方檐角,在此間天光裡熠熠生輝。
“繁青應該最了解這網絲。”
謝詹澤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戚寸心銀珠手串上纏繞的金絲上,“這畢竟是你用在你妻子身上的手段。”
“晉王好得意啊。”
吳泊秋隻略微瞧了一眼頭頂的金絲網,也沒露出什麼緊張的神色,甚至還解下腰間的葫蘆來喝了一口酒,“隻是不知晉王的心夠不夠狠,舍不舍得下你母妃的性命。”
謝詹澤聞言,面上的笑意果然凝滯。
“還真以為自己什麼都能算著?”吳泊秋哈哈一笑,“晉王,比起你那位父皇,你還是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