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抱著小黑貓躺下去,船身壓在柔軟的水面微微晃蕩著,徐山霽和子茹就在船尾搖槳,激蕩起泠泠水聲。
她大睜著眼,也僅能看到月亮模糊的輪廓,是毛茸茸的一團光。
在忽然靜謐到隻剩水聲的煙波裡,困意慢慢地將她的眼皮壓得很重很重。
夢裡是一片熾盛的天光。
晃得人眼睛疼。
她從長階上跑下來,又去仰望東陵暢風亭的朱紅欄杆內,少年衣袖如雪,收束他纖細腰身的殷紅絲绦從欄杆縫隙裡垂下來,隨著清風微晃。
他漂亮的眼睛裡滿是依依不舍:
“明天會來嗎?”
烏濃的一縷長發垂落至他肩前。
“每天都來!”
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朝他招手。
夢境被沉鬱的黑色壓得碎裂,船上木槳激起的水聲又在她的夢裡成了淋漓的雨水。
他變得離她很近很近。
他有些低啞的聲音落在她的耳畔:
“娘子,我回來接你的時候,一定給你買八寶肉。”
第102章 龍淵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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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間的霧氣微濃,數匹馬在林間飲溪食草,馬蹄輕踩著泠泠水聲,迎面便是早秋微涼的風。
少年衣袖純白,靜默地坐在石上擦拭鉤霜,或因一身的傷還未曾痊愈,便風塵僕僕趕了一路,他的臉色仍是蒼白的,眼睑下銜著兩片倦怠的淺青。
他似乎有點失神,擦拭纖薄劍刃的動作有些遲緩,那一雙眼睛也不知在看向何處,總有些霧蒙蒙的。
“殿下,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晉王此番回月童,江玉祥確是領兵隨行。”
徐允嘉將一張字條遞到他眼前。
江玉祥便是金源布政使江同慶的叔叔,他曾跟隨還是齊王的謝敏朝出徵抗擊北魏蠻夷,謝敏朝登位後封他為龍虎將軍,如今駐軍蒼州,更是掌握金源,潛德,保豐三省軍事的正二品總督。
“徐天吉在壁上打仗,崇光軍已隨我的車駕去永淮,如今月童的守城禁軍不過六萬,崇英軍又在緹陽,這個江玉祥手底下有精兵四萬,謝詹澤豢養的私兵足有一萬,而偏偏此時我父皇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
少年輕睨著紙上的字跡,沒有多少血色的唇微彎,“徐允嘉,你說月童城中見風使舵之人見他謝詹澤與江玉祥帶兵回月童,他們又會作何選擇?”
先是吳氏之流合力以裴家勾結北魏奸細為由,要太傅裴寄清入獄接受大理寺審查,再是謝敏朝病重的消息傳出。
朝堂的水算是徹底攪渾了。
“如今太傅身在大理寺,隻怕月童城就要亂了,”徐允嘉的臉色十分凝重,“可臣分明已經遣人將裴育寧父子所為送信去了月童太傅府,太傅他……為何毫無準備?”
京山郡太守裴育寧親自監斬,將自己的親生骨肉裴川皓砍了頭的事已經上呈月童,此事早在月童鬧得沸沸揚揚,裴育寧更是已在去月童請罪的路上。
單靠此事並不能真的扳倒裴寄清,但吳氏與謝詹澤卻能借著裴寄清入大理寺受審之際做許多事。
“也許不是沒有準備,而是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
吳氏母子必定抓住了裴寄清的痛處。
裴寄清是南黎朝堂上主戰派的主心骨,謝敏朝重病不起,裴寄清又被下獄,此時朝中必定是風起雲湧,其中的牆頭草必定會在此時偏向謝詹澤與吳氏。
山風吹動林間樹影簌簌作響,藏在雲後的日光遲遲不出,這天色呈現出一種冷淡晦暗的色澤,謝緲的衣袖被吹得來回拂動,他輕咳幾聲,站起身時,那纖細的腰身更襯他此時身影清癯,“走吧。”
“馬上便要過一個小鎮,殿下可想吃些什麼?”徐允嘉想去扶他,卻見他輕輕抬手,無聲拒絕,便也隻得跟在他身後,問了聲。
少年聞言,卻忽然站定。
他的烏發被風吹得微蕩,手指輕觸著蒼白腕骨上的那顆不會響的鈴鐺,他回過頭來,“可有八寶肉?”
八寶肉?
徐允嘉愣了一下。
少年的一雙眼睛定定地望向遠處的一片雲山霧靄,昨夜他僅有那麼一小會兒是睡著的,“我夢見她和我說,她想吃了。”
——
迦蒙山是南疆聖山,三姓護法集聚於聖山的半山腰,各自建寨而居,而在聖山山頂的天燭峰上,則是大司命的聖殿。
所有通往聖殿的路都有三姓護法的人守著,除了三大氏族的族長與嫡系,沒有任何南疆人可以輕易上天燭峰,見大司命。
蕭瑜帶著四個漢人回了蕭家寨的消息不過一夜就傳遍了寨子,寨中沒去過擷雲崖上邊的南疆人接二連三地跑來看熱鬧,但即便他們人多,也顯得一點兒也不熱鬧,窗外那麼多雙眼睛隻是定定地盯著他們看,那目光說不上友善,甚至有點兒滲人。
“……他們的眼神就跟想放蟲把咱們咬食幹淨似的。”
徐山霽冷不丁對上幾雙眼睛,便不受控制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們要真敢,我就把他們寨子給燒了,蟲子又不是燒不死的東西。”子茹雙手抱臂靠在柱上,冷冷地掃了一眼外頭那些南疆人。
“我的眼睛好之前,你們不要輕舉妄動,南疆的風俗習慣我們全然不知,我們在這裡要事事小心,不要犯了他們的忌諱。”
戚寸心的眼睛纏著一圈細布,是蕭瑜給她用了外敷的藥。
“是。”
子意與子茹齊聲應。
不一會兒,便有人推門,是那向來不拿正眼瞧他們的蕭桑阮,她腰間掛著一把銀鞘匕首,腰帶上嵌著銀質的花珠。
待蕭瑜抬步走進來,她才緊跟著進門。
“內服外敷的藥都得日日用,你的眼睛很快就會越來越清明。”蕭瑜瞧了瞧戚寸心眼前的細布,才開口說道。
“我記下了,謝謝蕭姨。”戚寸心點了點頭。
“你們也不用擔心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是沒見過漢人的,來這兒也不過是瞧個熱鬧,沒我的命令,他們不敢把你們怎麼樣。”蕭瑜瞥見徐山霽那副警惕的模樣,便涼涼地添了一句。
“族長,豐家寨的人又將龍淵泉給佔了!”
有個青年跑到門口來,大約是一路沒歇過,他看起來汗涔涔的,直用手抹臉上的汗珠。
“他們這又是做什麼!”蕭瑜眉頭一擰,也顧不上和戚寸心再說過多的話,隻讓人將送來的飯菜放下,便匆匆出去了。
蕭家寨的飲食明顯比麻吉家的要好上許多,幾道生拌菜便配有五種口味不一的清香蘸料,米飯也比麻吉家每頓的分量要多一些。
戚寸心摸索著用勺子安靜地吃飯,徐山霽在這樣一個古怪的地方卻有些食不知味,隔了會兒,他還是沒忍住,低聲問,“夫人,您可有什麼打算?”
戚寸心慢吞吞地吃下一口米飯,卻問他,“你覺得南疆的稻米比之京山郡的如何?”
“南疆這米粒大,又晶瑩飽滿,比京山郡的稻米口感要好上太多,隻是這麼一小碗,在麻吉家我就吃不飽,在這兒還是吃不飽。”徐山霽答得誠實。
“他們這裡好像沒有什麼主食的說法,米飯與這些肉和菜沒什麼區別,都隻是一頓飯的其中一味。”
子意開口說道。
“那是因為迦蒙山的山勢區別於其他地方,所古興不是說了?迦蒙山以北的南疆百姓種稻要比他們容易得多。”
所古興比麻吉要和善,這些都是徐山霽和所古興闲聊時聽來的,“但因為迦蒙山是南疆人心目中的聖山,大司命還在天燭峰上,三姓護法自然也沒有人會離開這裡,但這樣一來,他們在這樣地勢不一般的山上種稻就是一件難事。”
迦蒙山上的水源少,所以山上的南疆人無論是種田還是吃水都需要依靠人力去搬運,但這種搬運法到底是杯水車薪,所以他們種的田並不多,秋天的收成也少。
“龍淵泉快幹了,百年來共守一泉的蕭家寨和豐家寨才會搶水鬧矛盾。”這是麻吉告訴戚寸心的,方才那青年急匆匆地趕來說龍淵泉被佔,更映證了這一點。
“夫人您可是想從此處入手?可這個,我們能怎麼做?”徐山霽皺了皺眉頭,“我們總不能讓那龍淵泉再度出水吧?”
戚寸心搖頭,“龍淵泉將幹涸是誰也改變不了的,我知道這個道理,在外漂泊多年的蕭姨如何會不知?她不顧族人反對,主動帶我們回蕭家寨,並非隻是因念及我與她在緹陽的一段緣分,她這樣的女子,一生也隻為我鄭叔叔一個人優柔寡斷過。”
若要治戚寸心的眼睛,蕭瑜本可以讓人送藥到麻吉家便好,她作為蕭家寨的族長,一個南疆人,絕不可能會貿然帶他們這四個漢人回寨子裡。
“那她是什麼目的?”
徐山霽始料未及,原來這事情背後竟還有這樣復雜的一層。
戚寸心摸索著將碗筷放到桌上,“她要我替她解決這件事,一旦解決了水源問題,也就化去了蕭家寨與豐家寨的矛盾,從而避免兩寨愈演愈烈的爭鬥。”
“可我們又上哪兒給他們找水源去?要是離他們寨子太遠,他們不一樣還是用水難?”子茹正蹲在一旁用小魚幹喂小黑貓,聞言便轉過頭來插了一句。
“等我的眼睛看得清了再說吧。”
戚寸心看起來倒也不著急,她又捧起碗讓子意給她添了小半碗湯,“你們多吃點肉,他們的炒山豬肉可好吃了。”
夜裡由子意幫著洗漱過後,戚寸心躺在床上還沒有睡意,大抵是蕭瑜的藥效用真的要好些,她明顯沒有前些天那樣困乏了。
“姑娘,你要什麼顏色的絲線?”
子意在自己隨身帶著的包袱裡翻找。
戚寸心想了一下,說,“紅色。”
紅色最鮮亮,看著也吉祥。
“姑娘這是想編什麼?您的眼睛隻怕還不方便……”子意將紅絲整理好,交給她。
裹著外敷藥的細布已經摘了,戚寸心的眼睛清清涼涼的,縱然看不大清眼裡的絲線,但她借著燈慢慢摸索著,也能編,“百珠結絲绦。”
“我一天隻編一個結,穿一顆珠子,慢慢地編也是可以的。”
她抿唇笑了一下。
“奴婢幫姑娘拿著,姑娘想要什麼珠子?”
子意沉默片刻,不忍多問,隻能輕聲道。
“貓眼石。”
戚寸心想起來自己曾經給謝緲做的那件衣裳領口的貓眼石扣子,一顆顆的,在太陽底下瑩潤又剔透。
但還是他的眼睛,最漂亮。
這一夜過去,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寨子裡就鬧哄哄的。
戚寸心才醒來,便聽見徐山霽在敲門。
子意幫著她穿好衣裳梳洗過後,出去時,她在不甚明亮的晨光裡瞧見一群黑壓壓,看不大清面容的人朝著這邊過來了。
子意與子茹警惕地將戚寸心護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