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也望見了那片朦朧的火光。
很快,他們就要過來了。
再回頭時,他卻見戚寸心竟已回過身去努力地將昏迷的謝緲扶起來,他的神情變了,身側的人已經舉劍橫在她脖頸間。
那樣近,再近半寸便能劃破她的脖頸。
“姐姐,我說過了,你隻能自己走,你帶著他,是走不了的。”殷碎玉淡聲強調。
戚寸心垂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劍刃,下一刻,她卻忽然抬手,以手中鉤霜的劍鋒指向他。
“住手!”
殷碎玉有一瞬怔忡,見護衛的劍鋒要貼近她的脖頸便當即阻止。
鉤霜帶血,血腥的味道幾乎令他有些胸悶。
他望見那姑娘的一雙眼睛,竟比劍鋒還要冷。
“殷碎玉,要麼,你就當我從沒救過你,也不必施舍給我你的這份善心。”
她臉色蒼白,眼眶微紅,神情卻如此堅定:
“反正我與太子生死一處,絕不離心。”
第97章 我知道
殷碎玉不能明白,明明戚寸心與他一樣,至親同樣死於南黎的黨爭,可她為什麼還要與這南黎的太子在一起,甚至甘願與他同生共死?
謝繁青曾在北魏為質,若非南黎還有裴寄清在他身後,他回到南黎也是孤立無援,他原本就不是謝敏朝心愛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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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的身邊,又能有什麼好的結果?
“姐姐,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殷碎玉朝她搖頭。
“可你為什麼要為難我?”
“很為難嗎?”
戚寸心仍舊緊握著手中的鉤霜,忽然問,“碎玉,是哪兩個字?”
“散碎飄零骨,隨風作玉塵。”
殷碎玉不知她為何忽然轉了話鋒,卻仍舊溫聲答。
“這是你父親為你取名時的意思嗎?”戚寸心卻問他,在他發怔的剎那,她又問,“他希望你在這亂世中隨風且去,哪怕是以漢人之軀,投靠北魏?”
當然不是。
千仞灑來寒碎玉,一泓深處碧涵天。
這才是殷如文當年為他取名碎玉的本意,寧可粉身碎骨,也要持有這一身的清正之氣。
可殷碎玉,已經忘卻很久了。
“你要恨謝氏,恨南黎,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正如你無法改變我,我也無法改變你,南黎確有沉疴頑疾,但相較於歧視漢人的北魏蠻夷,我更願意努力拔除南黎的腐骨之毒,隻有漢家天下,才是中原漢人的家。”
戚寸心望見越來越近的火光,她回頭再看向眼前這少年,劍鋒指著他,“我已經沒有時間聽你的勸告了,你要怎麼做,都隨你。”
她話音才落,便轉瞬放下劍,躲開那名護衛橫在她脖頸間的劍刃,扶著謝緲往月華照不見的濃黑處去。
“小公子,難道就這麼讓他們走了?”另一名護衛瞧著他們二人,一時有些著急。
殷碎玉側過臉,望著那姑娘單薄瘦弱的背影,她明明已經被昏睡的少年壓得步履踉跄,行走艱難,卻仍舊盡己所能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殺了謝繁青。”
殷碎玉命令道。
戚寸心扶著謝緲邁著艱難的步履往前,她根本沒辦法回頭去看身後的境況,隻能小聲地喚,“緲緲,你快醒醒。”
身後凜冽的刀光襲來,她還毫無所覺,但或許是她一聲聲的輕喚終究還了謝緲幾分清醒,他一瞬睜眼,十分迅速地奪了她手中的鉤霜,回頭之際,便一劍刺穿那人的喉嚨。
隻不過這一剎,他狠狠地按住自己臂上的傷口,他隻能依靠這樣劇烈的疼痛來勉強保持自己的清醒。
那人的鮮血濺到戚寸心的臉上,她卻來不及擦拭,隻望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殷碎玉,便扶住搖搖欲墜的謝緲的身體,奮力往前走。
“小公子,好像是他們的援兵到了!”一名在遠處望風的護衛跑來,氣喘籲籲地說道。
援兵?
殷碎玉眼皮微動,崇光軍已經往永淮去了,他們又是哪裡來的援兵?
但他望向遠處那片在山林陰影裡停滯不動的火光,細聽之下,似乎也能聽見刀劍相接之廝殺聲。
殷碎玉再度回頭時,卻隻見那片青黑密影早已將那對少年夫妻的身影淹沒。
山風簌簌,拂過他寬大的衣袖。
他始終立在原地,再沒挪動一步。
這一別,
也許她還有生還的可能。
猛烈地咳嗽了一陣,咳得他滿嘴鮮血,他卻恍惚地想:
可他應該也活不到再見她的那個時候了吧?
戚寸心扶著謝緲穿過一片漆黑的林蔭,才有月輝穿插下來,散落滿地如霜的銀光,她絲毫不敢停頓,怕殷碎玉殺心未止,也怕蘭濤等人窮追不舍。
謝緲勉強維持著清醒跟隨她的步履前行,他的鬢發已經被冷汗湿潤,一張面容蒼白得厲害,神思已經逐漸恍惚。
擷雲崖有一條通向崖底的棧道,但因崖底以南正片延綿不絕的整片大山都屬於南疆的地界,多年來南疆人少有上擷雲崖的,更沒有什麼漢人敢到崖底去。
南疆人擅養蠱,而誰也不清楚他們的蠱蟲究竟有多少種類,但中原卻沒少流傳他們以蠱殺人,制人的詭秘傳聞。
可眼下,他們已經顧不了那許多了。
棧道狹窄且陡峭,幸而戚寸心一直帶著那支鮫珠步搖,鮫珠散出來柔亮的光芒照著腳下,“緲緲,不要睡。”
她喘著氣,提醒他。
他幾乎快睜不開眼去看她的臉,聽見她的聲音也是反應了好久,才遲鈍地應一聲。
隔了片刻,他又動了動泛白的唇,“戚寸心。”
他說話仿佛也很艱難,聲音極輕。
他的步履已經非常遲緩了,戚寸心不得不停下來,扶著他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稍作休息,她才要用衣袖去擦他額上的汗珠,卻見他一雙眼睛半睜著,眼睛裡一點兒光亮也沒有了。
他忽然說:“你自己走吧。”
“我不。”
戚寸心胸腔內翻湧的酸澀再次湧至鼻尖,她抿起嘴唇,繃緊下颌,扶住他再度往下艱難地挪動。
“如若蘭濤敢下擷雲崖,你我都會死。”他幾乎都是在依靠她勉力前行,大半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壓得她脊背微躬,看起來更加瘦弱可憐。
可她依舊緊緊地抱著他,仿佛不知疲倦般,憑借著自己的意志堅持著。
“我知道。”
她一直忍得很好,但聽見他這樣的話,她再壓不住眼眶的湿潤,眼淚一顆顆砸下來,她吸了吸鼻子,“就算是死,我們也在一塊兒。”
“你不要惹我哭,我不想哭。”
她艱難地騰出一隻手來擦去眼淚,努力平復心緒,又拿來他手裡的鉤霜砍去棧道兩旁叢生的雜草,一時諸多螢火漂浮而起,一點一滴好似天幕下墜的星子。
那一輪圓月始終高懸於遙遠天際,始終朗照著兩個人的影子,這擷雲崖太高太險,戚寸心的腿已經在打顫,卻還是分毫不敢放松,咬著牙攙扶著謝緲順著棧道往下走,這過程漫長又煎熬,她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湿透。
崖底的草木更為豐茂,參天的樹木幾乎將月光遮擋完全,林內彌漫著潮湿的草木味道,漂浮的螢火與戚寸心掛在布兜帶子上的鮫珠步搖便是這林內唯二的光亮。
戚寸心幾乎是靠著毅力撐下去的,即便雙足每走一步都疼得厲害,即便她的腿已經酸痛發麻,她也還是不敢停。
看似一望無際的林海,終見一片草木稀疏的地帶,碎石灑滿淺灘,一條長河橫亙在不遠處,粼波映照月輝,好似散碎的寶石。
可腦子的眩暈感來得毫無徵兆,她身形一時有些不穩,而不夠明亮的光線並未照見她腳下那片葳蕤野草底下原藏了一道溝壑。
她一腳踩空,便牽連著謝緲與她一齊摔下山坡,她的腦袋正好撞上底下的一棵樹,不過一瞬之間便失去了意識。
謝緲恍惚間,勉力抬眼也無法看清她的側臉,他遲緩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去,沾血的指節已經竭力舒展,當他終於握住她的手,他才放任沉重的眼皮壓下,陷入無邊的黑暗裡。
戚寸心做了一個潮湿冰冷的夢,夢裡是一片漆黑,還有滲入骨髓的陰冷氣息始終縈繞。
可是後來,
漆黑的夢境裡投下來一片月影,照得她腳下好似水面一般波瀾微泛,她低頭一看,竟在其中看到了母親的臉。
從離開澧陽的那日起,母親已許多年不曾這樣對她笑。
她跪坐在水面,隔著那一層水波,她始終無法真正觸碰母親的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轉身,走入一道門內。
那是澧陽的宅院。
母親坐在父親的身邊,而父親身邊是哼著戲詞在藤椅上搖搖晃晃的祖父,而她的姑母是那樣年輕鮮妍的模樣,穿著一身與海棠花的顏色一般無二的衣裙,笑得明媚又漂亮。
隔著一道水面,她忽然見祖父從藤椅上直起身來,正襟危坐,一雙眼睛笑眯眯的,牽扯起數道松弛的皺痕。
她忽然聽見他說:
“寸心,你做得很好。”
戚寸心不受控制地掉下眼淚,淚水模糊了祖父那張蒼老慈愛的面龐,她揪緊衣襟,幾乎是大哭著從夢中醒來。
她睜開眼,淚水早已湿了滿枕,臉頰的傷口沾了淚,有點刺疼,她第一眼朦朧間,看見的是一團黑乎乎的。
當它靠近,喵喵叫的聲音傳到耳邊,她才發覺是小黑貓。
戚寸心猛地坐起身來,淚水滿眶,適逢推門的“吱呀”聲響起,熾盛明亮的光線迎面而來,令她一時有些睜不開眼睛。
“怎麼哭上了?”
來人瞧見她滿臉是淚的狼狽模樣。
戚寸心胡亂抹了一把眼淚,擦痛了臉上的傷口她也毫不在意,此時視線不再被淚水籠罩,她看清了面前這個皮膚略有些暗黃的中年婦人。
她滿頭銀飾,一身藍布裙,脖頸間也戴著紋飾繁復的銀項圈,手上還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