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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山野寂寂,一名護衛將燈籠點了一盞又一盞,小心翼翼地都放在了那面容稚嫩秀氣的少年身邊,他動作極輕,也不敢打擾他在案上作畫。
朱砂紅色染滿畫卷,青墨鋪陳作紙上清癯的骸骨,殘肢斷臂,好不嚇人。
馬車外風聲微瀾,他抬眼輕瞥被吹開的簾外,禁不住喉嚨的痒意又咳嗽幾聲,一名護衛將在外頭生火煮了的熱茶奉上,他接來喝了一口,“也不知兄長與蘭濤是否得手。”
他將茶碗擱下,垂著眼簾打量自己手上沾染的朱砂與墨痕,“還真有些好奇。”
“蘭濤總管是陛下身邊的人,這麼多年來他不知幫陛下擋住了多少南黎人的刺殺,想來那謝繁青沒那個本事再從蘭濤總管手底下逃出生天。”
護衛小心地說道。
“兄長原本還想利用江雙年,哪知這位南黎的太子殿下劍走偏鋒,偏繞過了業城,”碎玉眼底浮出一抹淺淡的笑意,輕輕地嘆了一聲,“蘭濤不來,我們還真沒有什麼勝算。”
他說著,便伸手拉開車座底下的抽屜,從裡頭隨便挑揀了幾樣彩墨出來,再要拿帕子擦手卻扯出其中的一封密折來。
密折散開幾頁,露出半邊仔細勾描的畫像來。
“謝繁青”三字映入眼簾,碎玉一頓,隨意擦拭了手上沾染的顏色,竟也來了點興致將那折子取出來。
這是北魏樞密院院使吾魯圖的密折。
內容他是知道的,卻是從兄長口中聽來的,他也並未見過這折子裡的畫像。
隨意瞧了一眼,碎玉便將其扔在案上,卻致使其一端從桌角墜下去,內頁便一一鋪展開來。
燭火照亮那內頁上的字痕與兩幅畫像,他才重新握起的筆驟然落在膝上,頓時墨跡沾上他的衣袂。
隔了許久,他幾乎不敢置信般,遲鈍地捧起那密折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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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勾勒的輪廓細致入微,便連她鼻梁上的一顆殷紅的小痣也十分清晰。
他大腦有一瞬空白,半晌,他的目光落在畫像一旁的小字上。
“來人!”
碎玉當即起身掀簾出去,在一名護衛聞聲跑過來時,他抓住此人的衣襟,將密折上的女子畫像舉到護衛眼前:
“她就是戚寸心?南黎的太子妃?”
第96章 殷碎玉
夜風擦著臉有些生疼,戚寸心鼻間滿是少年身上的血腥味,過分濃密的樹蔭擋住了太多月亮的華光,她在這樣晦暗的光線裡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他的呼吸似乎變得凌亂,戚寸心幾乎是毫無準備地便隨著他從半空下墜。
預想的疼痛沒有襲來,她聽見他的一聲悶哼,隨即她睜開眼睛,正見將她護在懷裡的少年唇畔又添血跡。
“緲緲!”戚寸心連忙坐起身,將他扶著坐起身時,她的手掌又在他腰腹間觸摸到濡湿的血跡。
“娘子,還記得我今日給你看過的地圖嗎?”謝緲輕輕喘息,他勉力提劍,指向一處,“朝那個方向,我們去擷雲崖。”
“我記得的。”戚寸心點點頭,她眼眶已經湿潤了,可眼下耽誤不起時間,她扶著謝緲站起來,往他所指的方向去。
林子裡似乎有了些異動,籠罩的陰影猶如蟄伏的毒蛇正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注視著他們一般,戚寸心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湿,她不敢回頭,隻能扶著謝緲盡己所能地快步往前。
“緲緲,你疼不疼?”不小心又碰到他手臂上的一處傷口,她壓不住有點更咽。
“不疼。”
少年聲音有點輕,已經在盡力回答她。
戚寸心不敢讓眼淚模糊視線,她已經騰不出手擦眼淚,隻能強忍下去,咬著牙繼續朝林子裡去。
黑夜籠罩下的密林更顯詭秘幽深,蘭濤等人並不能準確判斷戚寸心與謝緲逃去了哪個方向,便隻能分頭搜尋。
戚寸心隻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謝緲帶著閃身後退。
她隻見他手中的鉤霜猶如一道冷淡銀光般飛出去閃爍幾下,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衣人個個倒地。
而鉤霜再回到他手裡時,已沾滿鮮血。
“走。”
謝緲說道。
戚寸心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聽他的話,盡可能地快步往前走。
他似乎已經有些脫力,依靠著她被動地走出十幾步,便有些踉跄恍惚。
戚寸心不防,他身體壓下來時她也被牽連著摔倒在地。
她連著喚了他幾聲,隔了片刻才聽到他模糊的應答,她沒有辦法,隻能用盡力氣將他往濃蔭底下豐茂的草木後挪動。
很快便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燃燒的火把照得林中半明半暗,戚寸心抱著謝緲蜷縮在草叢裡,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動也不敢動。
聲音漸漸近了,那些人踩在細草上發出的軟綿聲音幾乎清晰可聞,戚寸心的手指不由蜷縮起來,屏住呼吸。
“小公子。”
她忽然聽見一道聲音,“您怎麼來了?大公子不是說您……”
“既然這裡搜過了,”緊接著是一道尚有些青澀的嗓音,帶有幾分病中的虛浮,“還愣著做什麼?太子夫婦若是跑了,你們就死在南黎好了。”
“屬下這就去。”
那人應一聲,便喚著眾人忙順著另一邊匆匆跑去。
火把的光亮逐漸遠去,林子裡寂靜到除了風聲便是草叢內近在咫尺的蛐鳴。
戚寸心仍舊沒動,縮在草叢裡許久,外面似乎沒有什麼異樣,她才猶豫著要不要探身出去,卻忽然聽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一聲聲,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
“姐姐,是你嗎?”
那道聲音忽然傳來,同時一盞燈火映照於她頭頂凝露的草葉之上,她在露水燈影裡抬頭,正對上那少年蒼白稚氣的面龐。
戚寸心一下站起身,將謝緲擋在身後。
她的裙袂觸碰著草葉微晃,少年目光下移便能隱約在其中瞧見一抹殷紅衣袂。
“真的是你。”
他仔細端詳過她的面容。
但見戚寸心滿眼警惕,甚至後退了兩步,他似乎有些失落,但也隻是片刻,他便望著她說,“姐姐不記得我了嗎?你在去緹陽的路上救過我。”
他瞥了一眼她身後,“你那天也是這樣,將我藏在身邊,翌日臨走,還給過我兩個燒餅。”
他說得詳細了些,戚寸心便是一怔,很快想起當初自己往緹陽去時,同一群難民夜宿山林時,曾救過一個被北魏官差追殺的少年。
那時她情急之下在他臉上塗了許多塵灰,也沒仔細注意過他的樣貌,並不知他洗淨之後,原是眼前這般秀氣幹淨的模樣。
“你是北魏樞密院的人?”
她沒忘了方才自己聽到的話。
一個不肯被強徵入伍,被北魏官差追殺的漢人少年,怎麼如今卻成了北魏樞密院的人?
“不算是。”
他搖頭,隨即道,“我姓殷,名碎玉,我的生父殷如文曾是南黎的正三品通政使,因抱樸黨之首何鳳行的蓄意構陷而含冤致死……就如同姐姐你的祖父與父親被後來的清渠黨構陷至死。”
“所以你就去了北魏?”
戚寸心沒料到他曾經竟還是南黎通政使的兒子。
“依照南黎律法,我父親所犯之罪足以牽連我殷家上下,我與兄長既是逃犯,自然不能留在南黎。”
殷碎玉咳嗽了一陣,才又道:“我的兄長殷長歲在帶著我離開南黎後,便將我放在緹陽城的表親家裡寄養,而他則獨自一人去了麟都。”
殷長歲做過北魏樞密院手底下可隨意差使的漢人奴,所以他耳畔才會留有伊赫人給漢人奴隸的刺青。
“在北魏,少有漢人可以得到與伊赫人一般的地位,但我兄長卻不一樣,他不但得到了他想要的地位,更成了當今北魏丞相烏落宗德的養子。”
殷長歲多次識破南黎派至北魏麟都潛伏的歸鄉人,死在他手中的歸鄉人不知凡幾,便是謝緲逃出北魏皇宮後,畫像未出麟都便被調換一事也是殷長歲查清的,涉事的漢人官如今已不知爛在了哪座荒冢裡。
殷碎玉朝她微微一笑,“若非是姐姐當初救我性命,我隻怕還等不到我兄長,更不會被義父收作他的第二個養子,他與別的伊赫人不一樣,他從不輕視漢人。”
“此前我不知姐姐便是南黎太子的元妃,如今知道後,卻更不敢信,”他定定地望著她,“姐姐祖父與父親的死都是因南黎謝氏昏聩無能所致,為何姐姐卻還要做謝家的兒媳?”
“你該恨謝氏,恨南黎。”
他說。
“怎樣才算作是恨?”戚寸心卻反問他。
“如你與你兄長一般,投靠北魏?”
“難道姐姐還對這爛透的南黎,心存希冀?”
殷碎玉不解,“南黎朝堂內這般自殺自鬥的可笑行徑,難道你還沒看透嗎?伊赫人兵強馬壯,入關已有三十多年,北魏攻佔南黎隻不過是時間問題,你我都該順應時局。”
“順應時局?”
戚寸心搖頭,“若我還在東陵,若我還隻是萬千百姓中的一人,我或許會相信你今日所言,可往緹陽的那條路上,你不是沒見過北魏官差是如何對待漢人的,你那時也差點因此而死,若伊赫人真的佔了南黎,這天下徹底成了外族人的天下,你以為他們又會如何對待我漢人百姓?”
“我義父之名,想來姐姐也聽過,他最是主張給予漢人與伊赫人同等的地位,輕視隻是暫時的,將來天下大定,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殷碎玉認真地說道。
戚寸心隻覺得這話聽來好笑,伊赫人歧視漢人三十載未改,北魏皇室尚且如此,縱然烏落宗德有心,他也無力。
而殷家這對兄弟從來隻有眼前的家仇,並不關心其他漢人如何,但說到底,他們的父親的確死於南黎的黨爭,而他們也不過是萬千漢人疾苦中最無奈的一種。
“姐姐,你救過我,所以今夜,我理當救你。”
殷碎玉的目光停在她身後,莫名有些冰涼,“但他必須死。”
戚寸心聞言便下意識地伸展雙臂擋在他的面前。
她也許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有多可憐,殷碎玉沒見到她身上有什麼作為南黎太子妃的尊榮,一張臉被細草割破幾道血痕,烏黑的發髻凌亂,沾著湿潤的露水,她滿掌都是未幹的血跡,連身上煙青色的棉布裙也沾染了不少髒汙血跡。
“姐姐,你看你跟著他又能得到什麼?”他打量著她的臉,語氣慢吞吞的,“他的父皇與皇兄都想讓他死,你在他身邊,你也會死。”
戚寸心已見他身後的黑衣人已經抽出一柄長劍來,那劍鋒寒光凜冽,她瞳孔微縮,卻仍舊擋在昏迷的謝緲身前,未曾挪動半步。
她分明看清遠處有火光再現,也許是蘭濤等人近了,她再度看向眼前這看起來大概隻有十三四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