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緲言語簡短,目光落在窗外,見韓章割破那林中放冷箭的黑衣人的脖頸,他隨即看向徐允嘉,“叫宋憲來。”
“是。”
徐允嘉應一聲,忙去喚宋憲。
外頭已經不剩多少聲響,唯有山風微瀾。
“殿下。”
適逢宋憲掀簾進來,子茹也緊接著進來在子意身邊坐下,用帕子擦拭沾血的銀蛇彎鉤。
“宋將軍,我有一事交託於你。”
謝緲說道。
宋憲當即垂首,“殿下請說。”
“我雖不去永淮,但隨行的崇光軍必須帶著我的車駕去永淮,我要你現在就去找徐山嵐,告訴他,我改了主意,讓他不必趕回來,你和他一起去永淮。”
謝緲的嗓音沉靜。
“殿下,若沒有崇光軍跟著,您與太子妃又該如何回月童?這路上諸般險境,您……要怎麼辦?”宋憲拱手抬頭看向面前這不過十八歲的少年,一時心中復雜難言。
“我的車駕若不去永淮,隻怕我還未回月童,朝中便已有參我的折子了,”謝緲或察覺到戚寸心的目光,他側過臉對上她的視線,“如今多的是人要我和娘子的命,隻怕他們還當我要往永淮去。”
太子車駕繼續西行便是一個最好的障眼法,能令謝詹澤的人,吳氏的人,以及那些想殺謝緲,想殺戚寸心的亡命徒齊聚永淮,如此一來,他們回月童路上所遇壓力也會小許多。
至少如今,他們這一路上也隻有北魏樞密院的這幫人陰魂不散。
“這封信交給你,隻有你與徐山嵐隨崇光軍抵達永淮時才能打開。”謝緲從桌下的抽屜裡取出來一封信件遞到宋憲眼前,“那時宋將軍自會知道我交託給你的第二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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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憲望著那封信件片刻,伸手接來隻覺有千斤重,“殿下,為何是罪臣?如今殿下正處危局,罪臣怎能此時離開?”
謝緲聞聲,那雙隱含幾分倦意的眼睛微彎,此間冷淡的光線裡,他微垂眼睫,淡聲道:“你宋憲當年也是個將軍,怎麼如今竟甘願來做我的護衛?”
即便謝緲沒有言明,此時宋憲隻聽他這樣一句話,便意識到眼前這位太子殿下讓他去永淮,並非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也許答案就在他手中的這封信裡。
馬車還在行進,宋憲思及這一路向這對少年夫妻傾軋而來的萬般殺機,他胸中不禁湧出幾分悲涼,猶如他當年率軍回朝路上,聽聞德宗皇帝自甘落了南黎的臉面,親口應下北魏所有的無理要求時,那縈繞於胸難以消解的悲涼與絕望。
明明他打了勝仗,明明有那麼多的將士為了這場艱難的勝利而付出了年輕的生命,可那麼多人流的血,卻因德宗皇帝與保守派的懦弱而付之一炬。
而那年被軟弱的南黎君王送去北魏蠻夷手裡的質子,就是此時在他面前的這位殿下。
“罪臣……”
宋憲的喉嚨有些發緊,眼眶微熱,“罪臣曾以為,殿下成了南黎的棄子,這一生……應該是回不來了,就如同罪臣當年心中驅除蠻夷的心願一般,這輩子都無法實現了。”
“可殿下回來了,”
他幾乎有些更咽,仿佛是因這少年儲君而回想起自己的大半生,“罪臣到底還是割舍不下,舍不下我南黎未收復的失地,還有我未報的家仇。”
“宋伯伯……”
戚寸心眼見著他眼眶裡滑下淚來,便忙拿了帕子塞入他手裡,“我與殿下的心願,同您的心願是一樣的。”
戚寸心特地找了一個布兜來,將八寶盒裡的糕點統統裝進去,又拿了小巧便於攜帶的幾壇酒裝進另一隻布袋子裡給他,又扯出一個笑容來,說,“若我和殿下能平安渡過此劫回到月童,殿下居廟堂,宋伯伯居沙場,還請宋伯伯相信,殿下絕不會像當初的德宗那樣空耗您的抱負,您的忠心。”
宋憲定定地望著她片刻,眼眶微紅,隨即胡亂用手裡的帕子擦了一把臉,收斂起情緒,他忽然一撩衣擺跪下來,就在這逼仄的馬車內,朝謝緲拱手行大禮,“罪臣定不負殿下囑託!”
眼看就要出京山郡境內,徐山霽將自己的馬牽來給了宋憲,自己則進車裡去坐著,那些一路跟著的京山郡官差也已到了要返回城內的時候。
“娘子何時變得如此大方?幾千兩送出去,眼也不眨。”謝緲說的是她方才用匕首將縫在衣裳內襯裡的銀票取出來偷偷塞入宋憲包袱裡的事。
戚寸心口幹舌燥,喝了幾口水才覺得好些,“宋伯伯去找徐世子他們,路上也要用錢的。”
“我也不是事事都不舍得錢的。”她強調。
謝緲聞言,那雙沉冷的眼瞳裡竟也浮現了幾分淺淡的笑意,“是,譬如你當初買我的那十二兩積蓄,後來為給我寄信,也舍得花上二百兩。”
這也許是足夠令他開心的記憶,趕了一夜的路,他也僅有此時才露了點輕松的神情。
“……?”
徐山霽以為自己幻聽了,他猛地一抬頭,“什麼十二兩?”
他敏銳地攥住了這麼一個關鍵的數目。
買,買誰?
他是不是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秘聞?
子意立即推了推子茹的手臂,子茹起初有點懵懂,但對上姐姐的目光,她反應過來便踹了徐山霽一腳,示意他不要說話。
徐山霽被踹得有點疼,他抱住膝蓋,也覺得自己失言了,忙垂著腦袋像個鹌鹑似的。
“……你提這個做什麼?”
戚寸心有點不好意思,湊到謝緲耳畔小小聲地告誡他,“你被我買過,是什麼光彩的事嗎?”
“為何不光彩?”
他也如她一般放低聲音,側過臉來同她耳語。
“……”
戚寸心和他面面相覷,發現他好像真的沒有覺得哪裡不光彩。
“為什麼?”
她又湊過去,聲音依舊小小的,隻有他能聽得清。
他的眼睫顫動一下,薄唇微抿著,仿佛要他袒露心事從來是一件極難的事。
可偏偏她偷偷地捏了捏他的手指,還要湊近他小聲說,“緲緲,為什麼?”
“緲緲。”
戚寸心並不死心,又戳了戳他。
她還是壓著聲音和他說悄悄話。
面對她這樣一雙澄澈的杏眼,少年此時竟覺得有些不知所措,馬車的轆轆聲響足以掩蓋許多聲音,窗外的風聲湧入,吹著他鬢邊的淺發,他垂下眼簾,仿佛終於妥協一般,嗓音極輕,有些渺遠:
“大約是那天,我第一次隱約有種得救的錯覺。”
第94章 擷雲崖
暮夏的清晨已初見幾分涼意,倚靠在車內的少年輕咳幾聲,仍有幾分稚氣的面龐是蒼白的,他身披一件黛藍披風,將隨身攜帶的藥丸吃進嘴裡。
那藥丸才從瓶中取出便散發出極為苦澀的味道,但他卻是眼也不眨地吃下去,連一口水也懶得喝。
“他們已經出京山郡境了,這一路來我們的人也未能傷及南黎太子夫婦分毫。”
車簾被吹開來,天光順窗漏入馬車內,照見他的臉,“原以為謝繁青定會與崇光軍統領匯合,那時於你我是難辦些,但架不住想殺太子夫婦的人如過江之鯽,一旦太子夫婦遇險,在月童的太傅裴寄清一死,兄長與我便能向義父交差。”
“他這是要回月童,趕著去救裴寄清。”坐在另一邊的青年眼底浮出冷笑,“這謝繁青倒真是不簡單,如此一來,我們便沒這借刀殺人的辦法,隻能靠自己了。”
“兄長,時間不多了。”
碎玉提醒他。
“放心,當初金蟬槍江西乾死在南黎太子妃去宗廟的路上,他的叔父江雙年早已視太子妃戚寸心為眼中釘,江雙年的槍法可不一般,他不就在離京山郡不遠的業城麼?我已經讓人去業城了。”
青年耳畔的刺青顯得有些詭秘,他那一雙眼睛更有幾分陰鸷,“再者,北魏也不是沒有能人,義父不是派了蘭濤過來?當年先皇呼延平度被周靖豐刺殺而亡後,義父便三請蘭濤入宮保護當今聖上,如今的金鱗衛都是經他□□出的,他此次前來,想來是義父說服了陛下。”
“碎玉,看來陛下也想趁此機會將謝繁青和戚寸心置於死地。”
先是福嘉公主與五皇子死於謝繁青之手,再是謝繁青逃出北魏回到南黎做了太子,這於北魏皇室而言,本就是莫大的羞辱。
丘林鐸是五皇子的門客,而蘭濤卻是北魏天子近前第一人,他是伊赫人中頗具傳奇色彩的一位武學奇才,隻是此人脾氣古怪,多年醉心中原武學至高之處,卻並不常與人比試,多年不顯山不漏水。
他的聲名不顯,皆因他向來隻鑽研武學,卻並不摻和南北兩邊江湖之中的爭鬥殺伐。
此番蘭濤受皇命潛入南黎,足見北魏皇室對謝繁青夫婦之重視。
“義父與陛下果然還是忌憚九重樓。”
青年說道。
碎玉禁不住咳嗽幾聲,隨後才慢吞吞地道,“九重樓沒有那麼高不可攀,隻是那天山明月周靖豐的聲名太盛,他振臂一呼,便多的是所謂的南黎義士應聲前來,再者,他身後還有十萬南疆軍,南疆人詭秘心狠,稀奇古怪的手段更是令人膽寒,他們若從山裡出來,於北魏無益,此前周靖豐已立誓不再為謝氏做任何事,但他收的這個學生戚寸心偏偏是太子的元妃,周靖豐不會做,不能做的事,她未必不會,所以她必須死。”
青年聞言,不由觸摸了一下放在一旁的長劍,他隨即喚了外頭的人停車,又對碎玉道:“蘭濤此時大概已經跟上去了,我也該去了,你不要跟得太緊,我會留人護著你。”
——
天色初見暗淡,已有夜幕降臨之勢。
“我們為什麼不過業城?如今我們這又是走的哪條道?”徐山霽騎著馬,跟在馬車旁邊,詢問徐允嘉。
“走南邊,擷雲崖。”
“擷雲崖?”徐山霽接過徐允嘉從衣襟裡摸出來的地圖,定定神在上面找到那處時,他一下抬頭,“允嘉兄,你沒搞錯吧?擷雲崖可不敢亂去,那下邊就是南疆人的地盤,但凡是做生意的,哪怕是吃皇糧的,誰也不敢輕易走那條道啊,你就不怕南疆人給你下蠱啊?”
“蠱蟲而已,我也略懂。”徐允嘉說著,手指輕點自己腰間的皮革鞶帶間所系著的一隻小巧的木瓶。
“……?”徐山霽盯著他那物件看了一眼,也不知為何,後脖頸兒有些發涼,“你這瓶子裡不會裝著蟲子吧?”
“哪兒來的?”他又忙問。
“滌神鄉的鄉使程寺雲程大人是南疆人,當初在東陵,他曾贈與我一些,並教了我一些培育的辦法。”這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徐允嘉也不避諱。
“好端端的,你學這個做什麼?玩蠱蟲,你不怕啊?”徐山霽不是沒聽過南疆人那些蠱蟲食人的傳說,這會兒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殿下喜歡,程鄉使便對我傾囊相授了。”
徐允嘉輕描淡寫。
徐山霽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馬車,他頓覺後脊骨更涼了,扯了扯嘴角,“……殿下的喜好,還真是……”
或見徐允嘉的目光有些不善,他一下改口,再不敢妄議儲君,“沒事,沒事了。”
“走擷雲崖是為繞開業城,我們隻走擷雲崖上的路,自然也不會與南疆人打照面。”徐允嘉再度目視前方。
金蟬槍江西乾的父母雖亡,但他在業城還有個叔父江雙年,江西乾刺殺太子妃不成,反倒葬身月童的消息早前鬧得沸沸揚揚,此事累及江雙年,令其成了如今朝廷仍在通緝的逃犯。
而江雙年早年在業城開宗立派,招攬門徒發揚江家槍,早已積攢了一批人脈與忠徒,在業城更是囂張霸道,但自江雙年失蹤後,他的無極門也被朝廷攪得四分五裂,那些江家門徒說不定還在業城藏著,便是那江雙年也是極有可能回到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