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成身著囚服,坐在桌前瞧著認罪書上的朱紅掌印,一雙眼睛情灰敗。
“李大人何以此高我?”
謝緲端坐在太師椅上,語氣散漫。
“陛下智計深遠,殿下您也是雷霆手段。”也許是今,李適成才終於恍悟,什麼從龍之功,都是虛妄。
延光帝謝敏朝從未想過要將他李家兄弟繼續留在新朝,太子殺李成元想來也是謝敏朝的意思,謝敏朝故意挑起他太子之間的仇怨,便是要借太子的手來名正言順地殺他。
可惜,李適成此前還以為自己是天子近臣。
“若非是成元被構陷假傳聖旨,並為此丟了『性』命,今我成元,本該入東宮門下。”李適成抬眼去端坐在牢門外的紫衣少年,“今於殿下而言,最要緊的本不該是我李適成,而是那位。”
那位是誰?不言而喻。
“李大人是錯估自己了。”
謝緲聞言,眉眼微揚,情卻是冷的,“你以為你入我東宮門下又成什麼事?”
李適成青黑的胡須微動,他一瞬怔住。
“你李大人向來隻知諫言,滿口之乎者也,聖人遺訓,端得是文官風骨清正之流,連賄賂也不收金白銀,隻要字畫古玩。”
謝緲隨手將茶碗交給身旁的徐允嘉,正襟危坐,語帶嘲諷,“結黨死諫也隻會規勸德宗什麼‘不該’,什麼‘不可’,卻是半點為人臣者替君分憂的自覺都沒。”
他嗤笑一聲,輕睨著李適成那張青白交加的臉,“若要你入我東宮門下,旁人隻怕還當我東宮無人了。”
李適成李成元兄弟在當年南遷,昌宗皇帝尚且在位時得了勢,此又背靠更為昏庸,難以理政的德宗皇帝自詡言官清流,朝其他派系三虎相爭,其影響之深遠,所鑄冤假錯案之多。
時年朝言官之間一大風氣——死諫,言官多憑此上書諫言,凡為君者稍不悅,多的是言官以頭搶地,聲淚俱下地規勸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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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官之間多以死諫為文臣榮光,早已了一種為聲名不惜所的瘋魔地步,所遇國家大事,他們也是規勸頗多,卻並不願承擔起解決問題的責任。
而時年以李適成為其佼佼者,他鬥倒抱樸黨何鳳行,德宗原想用他制衡掌印太監張友為首的宦黨,卻令他一時權勢滔天,風頭無。
其時朝文官若不為清渠黨馬首是瞻,必禍患。
什麼文人風骨,言官死直,不過是一幫披著血肉皮囊的蛀蟲。
“李大人將死,竟還大言不慚,以為自己是個什麼好東西?”謝緲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衣袖的褶皺,面上再不剩什麼表情。
李適成枯坐桌前,直愣愣地著獄卒拿了面前的認罪書出去,牢門合上,落鎖的聲音響起,而那紫衣少年已被一眾人簇擁著轉身往天牢外去了。
謝緲才出大理寺坐上馬車,便東宮侍衛府的人匆匆趕來,徐允嘉隻聽那名侍衛一稟報,便立即走馬車旁拱手道:“殿下,賀久消息了。”
謝緲聞聲,伸手掀簾,“說。”
“晉南街再往是金龍寺,賀久就在金龍寺背的山上,若非是寺裡挑水種菜的尚過他,隻怕我們的人還隻在城裡城外搜查。”
徐允嘉恭謹垂首,“滌鄉的顧副鄉使已經帶人去了,挾持賀久的共六人,三人死於歸鄉人劍下,另外三人皆一口咬定他們是受柯嗣指使。”
“那字條呢?”
謝緲淡聲問。
“據賀久所說,那字條是那六人昨日要將他轉移金龍寺背的山上去時,路過玉賢樓外正好瞧了太子妃,所以他趁著他們幾人在晉南街的攤子上吃飯時,借口買燒餅的機會,臨時用那賣燒餅的攤販遺落在外的木炭匆匆寫下的,順手便塞了錢給買燒餅的小孩,讓他送信。”徐允嘉一五一十地將賀久的說辭稟報給謝緲。
謝緲也不說信不信,隻是垂著眼睫略微沉思片刻,或想起今晨他懷裡的姑娘眼下的淺青,他最終輕抬眼睛,情多添幾分寡冷陰鬱,“你回宮去請太子妃。”
徐允嘉接了金玉令牌,行禮應道:“是。”
黃昏時分,夕陽餘暉霞光交織於層雲之間,染透半邊天。
戚寸心才從紫垣河畔回東宮紫央殿不久,徐允嘉便匆匆趕了過來,她才聽了他送來的消息,便忙換了常服,卸了鮫珠步搖等繁復的首飾,匆匆出宮。
徐山霽沒想過自己還機會再當朝太子,院子是他前年偷著買的,雖並不常住,裡一直下人打理得幹淨妥帖,正值春日,院內花草也葳蕤生光,亭內掛著的幾隻鳥籠子內時清脆悅耳的鳥鳴聲響起。
他恭謹地站在石亭的階梯底下,偶爾偷瞥一眼亭內喝茶闲坐的紫衣少年,麼一會,徐山霽是大氣也不敢出。
臉上不少擦傷的那個十五歲少年賀久也十分拘謹地坐在另一邊回廊的階梯上,石亭旁守著的侍衛個個抱劍,亭的少年太子背影松鶴,從未回頭瞧過他一眼。
那全然不似記憶裡,在東陵他家,他們一家人坐在一桌吃飯的那個溫雅沉靜的美少年。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院門忽然被人敲響。
丹玉忙走上前去開門。
“戚寸心!”
坐在臺階上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說話的小九一抬頭瞧那大開的院門外,那一道月白的身影,他便一下站起來,跑過去。
“小九!”
時隔許久,戚寸心再眼前人,竟種恍隔世的覺,他臉上多處擦傷,腿腳卻仍舊輕便,她懸著的心此刻才終於放下。
“寸心,我跟你說……”
小九才她,便多了好多話,可是才開了口,卻聽那邊了些響動,他一回頭,便那紫衣少年已放下手的茶碗,一雙眼睛正定定地著他抓住戚寸心衣袖的手。
脊骨點發寒,小九沒由來地瑟縮了一下。
亭內的謝緲走下階來,面上情極淡,伸手從小九指縫間抽出戚寸心的衣袖,隨即攥住她的手腕,將她帶自己身旁,才漫不經心地抬眼向他,“說說,你底是何來南黎的?”
第65章 生辰禮這東西不是給你的,而是給我的……
“我們原本是要往豐城去的,想著那兒離皇城麟都近,應該也會太平些……”小九在石亭內有些如坐針毡,他垂著眼睛,抿了一下泛幹的唇,卻忘了喝捧在手中的一碗熱茶,“可去的路上遇到了徵兵的官差,我爹腿腳有些不好,他們就隻抓了我,然後我就和那些被強徵來的漢人一被送去了綏離的戰場上。”
乍一聽“綏離”二字,坐在對面的紫衣年驀地抬眼。
“小九……”
戚寸心怔怔地望著他,滿眼愕然。
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原本的五根手指如今卻偏了小指,那會兒他抓她衣袖的時候,她就現了。
“因我始終辦法殺人,專管我們這些漢人軍的伊赫人子就斷了我一根小指。”小九停頓了一下,『亂』半遮著他的眼,他吸了吸鼻子,忍著哭,“但就是這樣,我還是不敢殺人,他們打仗的時候,我就躲在山坳底下的土坑裡,原本想等打完再出去,但是……”
他也許是想那日戰場上的慘狀,臉『色』是蒼白的,仍有些驚魂未定,“但是死了好多人,他們上邊掉下來,一個個砸在我的身上,好像一座山一樣,他們的血流了我滿身,熱到冷,白日到黃昏。”
他聲似喃喃,眼眶湿潤,“等我終於死人堆裡爬出來,就有兩個穿著南黎軍甲的士兵拿長/槍對著我。”
“我跟他們說我有殺過人,我說我不想殺人,我給他們跪下求他們放過我,”他幹裂的嘴唇浸出了血,“寸心,他們是好人,他們瞧我是漢人,年紀輕,不但放過了我,還指了條路讓我到南黎。”
他滿眼是淚,好像許多情緒也有些壓制不住,“寸心,我是逃了,可他們死了。”
戚寸心有過很多猜測,但她怎麼也想到過,小九竟是綏離的戰場上逃出來的。
也許就是在她渡了仙翁江,抵達澧陽的那個時候,他深陷北魏軍營,被人斷指,被人扔到屍山血海的戰場上。
“我前聽說過,綏離之戰北魏的大將軍吐奚渾慣用的伎倆便是徵收漢人軍,用來打陣……”
徐山霽在一旁呆立著,隻聽小九這一番話,他似乎便聯想到綏離成片的嶙峋烽火,滿地血淌,“這些蠻夷!真是殘忍毒辣!他們就是想讓我們漢人自相殘殺!”
大黎丟失北邊的半壁江山三十多年,身在北魏的漢人也許還有到快要忘記大黎的地步,但他們的身份卻大黎子民變成北魏人,還要與南遷的漢人軍刀劍相向,戰場廝殺。
在去緹陽的路上,戚寸心就見過抓壯丁的北魏官差,隻是時他們抓的不是壯年男子,而是一個看來幹幹瘦瘦的十二三的小年。
小九雖比他大了一兩歲,但若按原本大黎的律法,服兵役的士兵年紀最小也要年滿十六歲。
可那位伊赫人將軍吐溪渾,卻偏要徵來大量漢人軍,為的就是看漢人相殘。
戚寸心還有些不過,卻聽小九又繼續說道:“我逃跑的路上遇到了逃難的難民,一路輾轉又跟著他們來了月童,隻在城外的棚戶堆裡住了幾天,就有好幾個衣著鮮亮的男人來,說是要找人去開的戲園子裡做打雜的幫工,我那時候餓得不行,就跟幾個逃難的大叔一去了。”
“他們知道你們一行人都是北魏來的,後來又挑中你假扮富家公子,和那京山郡的富商一,去跟二皇子身邊的人籤契?”徐山霽忍不住『插』嘴。
或見小九,他便又將小九上下打量一番,“瞧你這模樣生得也清秀,扮富家公子也挺像那麼。”
“這麼巧?”
冷不丁的,一道清冽的嗓音響。
小九抬,正見對面的謝緲端著茶碗抿了口茶,那雙漂亮冷淡的眸子正在盯著他,他一瞬垂下腦袋,嘴唇微動,嗫喏幾下,又,“情……我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謝緲扯唇,卻不說話了。
而戚寸心一時心諸般波瀾,她甚至有不忍細看面前的小九,綏離到月童,他這一路到尾都是那樣不易。
眼眶有些泛酸,最終,她說:“小九,活著就好。”
夜無月無星,濃黑的夜幕低垂下來,漆黑的顏『色』籠罩於四合檐之間,於是院中的燈火就成了漂浮的星,在夜風裡搖晃。
戚寸心隻和小九說了一會兒話,待徐山霽找的大夫來過來給他看傷時,謝緲便要牽著她離開。
“小九你先在這兒住著,過兩日我們再來看你!”戚寸心被牽著往院門去,也隻來得及過朝屋子裡喊了聲。
“在想什麼?”
坐上宮的馬車,謝緲看向她的側臉。
戚寸心初什麼說話的欲望,她隻是遲鈍地搖了搖,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忽然開口:“緲緲,情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她有種恍如隔的感覺。
好像在東陵的寧靜已經遙不可及,她離開東陵,曾經與她一塊兒在市井奔忙生活的朋友也離開東陵的那個時候開始遭遇戰『亂』的噩夢。
這一刻,她滿腦子都是小九斷掉的小指。
“北魏亡我之心不死,我亡北魏之心不衰,兩國相爭,道來都是『亂』的。”
年仿佛來如沉靜,他冷冷地陳述一個血腥的實,但目光落在身側那個垂著,情緒十分低落的姑娘身上,他半晌還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戚寸心,前隻是你看不到。”
他的聲音仍然平淡。
戚寸心聞言,不由一怔。
是啊,眼前的道本就如,前是戰火還未蔓延燃燒至東陵,無論是她還是小九,他們都看不到東陵以外的情形。
若非是那日姑母身死,城外大批難民被『逼』無奈,湧入城中強佔東陵後她遠赴緹陽,她隻怕仍是坐井觀天的青蛙,還不知這道到底已經『亂』到了什麼地步。
“你說得對。”
她了,有風吹開簾子,她側過臉迎上拂入車內的夜風,“我前看不到,也想過這些。”
因為那時候,她每日仍在為了生計而奔忙,眼裡都是拿在手裡的一把銅錢,心裡想的最要緊的,也都是湊夠錢送母親的骨灰澧陽。
國仇家恨,是姑母死的那個雨夜,變得離她那樣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