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長房倒了,可蘇家的那家業,二房三房還在爭著呢。”裴湘沒上什妝粉,面『色』蒼白,看起來沒什精神,但眉宇間仍有一股子柔韌,她扯了扯唇,“我若不回去,任由那兩房『自殺』自鬥,怕是用不著關家寨的人使什手段,蘇家就倒了。”
“蘇家倒不倒本該與我無關了,”裴湘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年紀比她還要小上幾歲的姑娘,“可小嬸嬸不會不知道,潛鱗山下針對你的那場刺殺裡,那個新絡的關浮波若真是二皇子的人,那你覺得,他是用什關浮波做的交易?”
“我之前不知道,但連上他將新絡巡撫蔣瑞懲辦的這件事,一切就說得通了,關家寨在新絡日漸勢大,卻在朝中無人,可蘇家不一樣,蘇家有了蔣瑞,關家寨就很難在新絡一家獨大。”
戚寸心迎著她的目光,“如果蘇家倒了,新絡就是關家寨的,也會是二皇子的。”
關家寨的財力與在江湖中的人力如果歸了謝詹澤,那這就無疑更讓他於無形之中增添一股助力。
“大小姐是裴家,太子回去的。”戚寸心忍不住打量她越發羸弱清瘦的身形,心中百味雜陳。
“太子妃錯了,臣女隻裴家。”
裴湘一笑,眉眼風姿無限,最終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戚寸心,“你我都該慶幸,太子身體裡流的血,有一半是我裴家的。”
因有這一半裴家人的血,因他十一歲時被送至北魏做了一枚廢棋,即便是恨謝氏,裴湘也總無法純粹地去恨謝緲。
況如今,裴家的未來都維系於太子一身。
“裴湘。”
在裴湘松尤氏的手,轉身步下階梯朝馬車走去時,戚寸心忽然喚她一聲。
裴湘聞聲回頭,於這繚繞寒霧間,她親眼得見階上那身著紫棠『色』銀線鳳紋大袖袍的年輕姑娘忽而拱手朝她行禮。
“太子妃這是做什?”裴湘一雙妙目神光微閃。
“方才向你行禮的,不是太子妃,僅是我自己。”
戚寸心走下階梯,將衣袖裡的一樣東塞入她手裡,說,“若不論親戚輩這一層,我原該喚你一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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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有的時候也會想,我姑母在北魏有很多機會可以如我祖父父親臨終前所期望那樣,放下一切,去找她所愛的人,過她自己的生活,可她什就是不願呢?我總是想,如果她初不那固執,是不是她現在也能好好地活著……”
戚寸心說著,抿唇笑了一下,“可固執的人就是這樣,不肯要眼前的苟且,一定要了一件事而付出一切,像蠟燭一樣,隻管燃燒,不要後路。”
“湘湘高,如我姑母一般,同樣令我敬佩。”她指了指裴湘手裡的東,“可我希望湘湘能夠好好地活著,這個東是我求先生給我的,是一個銀镯,上面有機關,要是遇到危險了,你按一下,它就能保護你。”
天空中不知時又始飄雪,細碎的雪花落在她烏黑的發鬢,頃刻融化,她看著眼前這形容消瘦,眉宇英氣猶在的年輕女子,說,“我太子,在月童等你回來。”
裴湘也許是第一次如細致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似乎是怎樣都沒料到她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一時間,她捏著手裡的木盒,半晌目光停在戚寸心臉上,說,“周先生收你做他的學生,沒收錯。”
“多謝。”
她朝戚寸心輕輕頷首,隨即便被身旁的侍女扶著上了馬車。
這輛從新絡來的馬車原本載了一對夫『婦』,而再回去時,便隻剩一名喪夫的未亡人,還有一具棺木。
裴府內悽清寂冷,太傅裴寄清前兩日受了風寒,這些天正咳嗽不斷,他在圓窗前坐著,身披一件絨『毛』披風,端著一碗熱茶,卻遲遲不喝,隻是偏著頭去看圓窗一庭雪落,松枝凝霜。
“舅舅怎不去送湘湘?”
戚寸心走進門來,子便在一旁替她解下披風。
“寸心啊,來坐。”
裴寄清咳嗽兩聲,面上『露』出笑容,拿起竹提勺來,要替戚寸心舀熱茶湯。
“我來吧舅舅。”戚寸心挽起衣袖,接了竹提勺,自己舀了一碗茶。
風爐裡火星子四濺,上面的茶湯沸騰,熱霧氤氲,裴寄清抿了口茶,咳嗽才好些,“因南亭的事,湘湘還在怨我,她不想我送,這臨了,我也不想給她添堵。”
“你沒勸她留下吧?”
裴寄清忽然又道。
戚寸心搖頭,“我來這一趟,原本是打算勸她的,我覺得她了裴家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如今還要了裴家我夫君再度回到新絡……這對她十不公平,可是一見她,我看著她,就知道她不會留下。”
“她回去,不單是對我裴家有好處,對太子也是百利無害。”裴寄清將一旁矮幾上的茶拿過來,放到戚寸心面前。
戚寸心拿起淡綠的茶咬了一口,“我知道,可我不想她那做,我夫君也不會用她的犧牲來換與二皇子的一時輸贏。”
裴寄清聞言,眼底笑痕更深,他了頭,“你跟著周靖豐,的確更理得清楚這些事了。”
“可這雖是一時的輸贏,但它會不會影響到之後的局勢這又有誰能說得清?”朦朧天光裡,裴寄清滿頭華發,尚有幾憔悴,“你不勸湘湘是對的,她就不是個聽勸的人,這件事我原也不同她回去,可她一定要我鬧,甚至搬出了南亭的事……她像她爹一樣堅韌,但脾氣卻比他爹要大許多。”
他雙指捏了捏鼻梁,想起昨夜硬要在他面前蘇雲照一身缟素的孫女,想起她泛著淚花的眼睛一橫,說,“初是我一孤行硬要嫁給蘇雲照的,如今這苦果我吃得,也咽得,我若不回新絡,蘇家沒了,稱心的是誰?祖父,我裴湘沒道理白白讓人算計了去,這口氣即便您咽得下,我也咽不下!”
裴寄清嘆了口氣:“你也不必擔心她,她聰慧,自小也要強,若要論起心計來,蘇家那兩房的人都是不夠看的,隻不過她從前不同他們計較罷了,這一趟回去,我還派了滌神鄉的人一路隨行跟著她,她啊,厲害著呢。”
可戚寸心捧著溫熱的茶碗,於這熱霧裡看著對面這個已經須發皆白,盡顯老態,卻一身衣裝齊整,盡顯清貴的老者,她心中頗多感慨,卻一時難以付諸言語。
“了您眼中的家國,舅舅踽踽獨行走到如今,可有後悔過?”她輕聲問。
這問題也許有些思,裴寄清稍稍挑眉,倒也思慮了片刻,才笑著答:“若說猶豫,懷疑,這些是常有的,但我唯獨沒有後悔過。”
或是想起如今教授她的那位先生,他面上笑更甚,“想來周靖豐在你面前沒少數落我,說我一根筋,說我愚忠是不是?”
戚寸心忙搖頭,“沒有,先生沒說過。”
“我可不信那老家伙逮著機會能不說我的不是。”裴寄清捋著胡須,面上的笑又收斂許多,神情變得肅正了些,“我這大半生諸般行止不是謝氏王朝,而是漢家天下,皇位上坐的人姓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收復我漢家失地,將伊赫人趕出中原。”
“我走的每一步都沒有退路,我已經到了今天了,我早就不能後悔了,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裴寄清若有所思一般,看著戚寸心,“周靖豐以他與我道揚鑣,殊不知,那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罷了,他不能後悔,隻有逃避。”
“不論這條道的盡頭到底是永夜還是晨光,我總要一直走下去,才能得見。”
“寸心怕是也如你那先生一般覺得我是個痴人。”
裴寄清說罷,抬眼去瞧對面的小姑娘,面上又添了些笑。
這原也隻是他的一句玩笑,卻不想那小姑娘竟十認真地搖頭,隨後她捧著茶碗,如同敬酒一般輕輕碰了一下他手中的杯盞。
她端著茶碗的作非常端正,脊背直挺,又朝他輕輕頷首行禮,“舅舅所願,亦是我心中所求。”
“寧漢家臣,不做蠻夷奴。”
間天光衝淡了滿庭繚繞的寒霧,照著她白皙的面頰,淨的眉眼,“舅舅清正高,能舅舅一家人,就是最好的緣。”
大半輩子了。
裴寄清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在這樣一個小姑娘的面前同她說起自己的不後悔,也從未想過眼前的這個姑娘,在眾多消極腐朽的哀歌裡,竟也如他一般對於日的朝陽仍舊滿懷期望,如熱切。
可她不知。
裴寄清握著茶碗的手指稍稍收緊了些,神情復雜。
可她不知他也許根本談不上什清正高,鳳尾坡一役,那名十萬,實則五萬的血債壓死了他的子南亭,又嘗沒有狠狠壓在他的心上?
“舅舅既還想看那日的朝陽,就更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
戚寸心喝了茶,朝他『露』出一個笑。
“寸心說得對,我啊,得好好地活著,我得等到那天。”裴寄清眼底的沉重散了許多,眉頭也舒展了些,笑真切。
回宮的路上,戚寸心掀了簾子喚:“二百五十哥。”
車頂的青年倒掛下來,懷裡還抱著劍,“什事啊三百九十六妹?”
“我想求你個事。”
戚寸心有不太好思。
“說說看。”莫宴雪一抬下巴。
“你能替我送裴湘一段路嗎?也不用送到新絡,就等她走水路的時候,你就回來。”滌神鄉一直管控著南黎的水路,要是裴湘走了水路,便也能安全抵達新絡了。
“師公那有把琉璃匕首我還挺喜歡的,我看他還挺疼你的。”
莫宴雪朝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
“哥你放心,匕首我一定幫你要到!”戚寸心拍拍胸口,信誓旦旦。
“行。”
莫宴雪答應得很果斷,翻身又上了車頂,戚寸心隻能聽到他清潤的嗓音:“等把你送到宮門,我再去追她的馬車也來得及。”
太子妃的車駕入宮後,停在皎龍門。
一行人簇擁著戚寸心走入朱紅的宮巷內,琉璃瓦被陽光照得發亮,雪已經停了,檐上積雪如簇。
乘步輦的二皇子妃趙棲雁遠遠便瞧見那一行人,隨行在身側的宮娥行香適時口提醒:“娘娘,那是太子妃。”
太子妃?
趙棲雁再抬眼,那一行人近了些,她看清了那走在最前面的年輕姑娘那一身紫棠大袖袍上的銀線鳳紋。
“停。”行香朝抬步輦的幾個太監揮手。
待步輦落地,趙棲雁便由行香扶著站起來,她的目光停在那位逐漸走近的太子妃的面容上,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瞧見這位太子妃。
一個燒火丫頭,也不知做過幾年奴婢,如低賤出身如今卻偏偏要讓她下來行禮問安……趙棲雁捏著繡帕,面上不顯。
“太子妃。”
待戚寸心走近,趙棲雁便上前行禮。
謝詹澤日大婚時戚寸心雖未瞧見二皇子妃趙棲雁的真容,但刻瞧見她的穿戴,便也猜出了她的身份,於是便朝她輕輕頷首,“皇子妃這是去哪裡?”
趙棲雁聞聲抬首,盯著她鼻梁上那顆顯眼的紅痣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早朝時的一番,便令二皇子自早朝後便一直跪在九璋殿,妾擔心二皇子,正要去求父皇。”
戚寸心一怔。
“到底是自家兄弟,還請太子妃能夠勸一勸太子殿下,是底下的官員犯了錯,太子殿下方才已在牢內處決了那犯官,那人的錯,如就牽連到二皇子頭上了?”趙棲雁用繡帕擦了擦眼淚。
戚寸心時才知道,清晨還在被窩裡『迷』『迷』糊糊同她說今日要去御書房聽策論的少年,原是去殺人了。
她回過神,“太子殿下與父皇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其中緣由想來皇子妃也未必清楚,怎說得好像太子殿下故之似的?”
“妾不敢。”
趙棲雁慌忙垂首。
“那就不打擾皇子妃去求情了。”戚寸心說著,便繞過她徑自往宮巷盡頭去了。
趙棲雁作趙家嫡女,自是從小嬌生慣養,她心底裡本就瞧不上這位奴婢出身的太子妃,如今聽她這一番,心內便怒氣更盛。
可她到底也不能發作,隻能垂著頭看著戚寸心紫棠『色』的衣袂自身邊閃過,隨即她站直身體回過頭,狠瞪一眼戚寸心的背影,卻不防戚寸心身後的一名侍女忽然轉過頭來用一雙冷冷的眸子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