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緲倒了一杯酒遞給她,他溫溫柔柔的,於這燭火之間,他的眼睛,他的臉,還有他的語氣,幾乎令人看不出其中有幾分欺騙『性』。
“那你放我出去。”戚寸心捏著酒杯,說。
謝緲抿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說,“不要。”
“緲緲……”
“我送你鉤霜時,你沒有後悔,你得知鈴鐺裡的蟲子是寄香蠱時,你也沒有後悔,可是寸心,為什麼偏偏知道我是南黎郡王時,你就要逃?”
他打斷她。
戚寸心愣了一瞬,反應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要逃……”
“是嗎?”
燭火閃爍間,少年兀自盯著手中的酒盞,“這世上,隻要是個人,就必定有會懼怕,會退縮的時候,娘子,你終究也不能免俗。”
“無論我是殺過人,亦或是借寄香蠱掌握你的行蹤,你都能如你當初承諾的那樣,向我而來,不會退縮,但唯有一樣,你遲疑了。”
他輕抬眼簾,平靜地說,“因為我的身份,因為你的內心抵觸謝氏皇族。”
他是如此輕易地戳破了某些她尚不能言說的心事,也是如此敏銳地察覺到她內心諸般掙扎的症結。
室內安靜下來,唯有小黑貓吃肉時偶爾發出的嗚嗚聲,戚寸心捏緊玉盞的手指半晌才松懈了些,她垂下眼簾,沒有看他,“我姑母臨終前說,我祖父和父親是冤死的。”
“從前我隻聽我母親說過,我祖父和父親是死在了一個‘直’字上,我一直不太明白,以為是他們做錯了事,直到來了緹陽,聽憑瀾叔叔說起早年姑母與他通信的內容。”
“我姑母用命給他們換來了清白,可人都死了,清白又說給誰聽?若祖父和父親是為國而死,我尚能跟自己說,他們是死得其所,可是緲緲,他們偏偏是死於南黎朝廷裡那些文人言官的黨爭……憑什麼?為什麼?謝家三代天子昏聩,才給了伊赫人入關侵佔半壁江山的機會,可朝廷裡那些人還要『自殺』自鬥,他們不是讀書人嗎?他們為什麼就不知道,若國將不國,又還有什麼權力可爭?”
她的眼圈兒已經紅了,強忍著鼻尖的酸意,將玉盞裡的酒一口喝光,卻被猶如烈火灼喉一般的酒『液』嗆得咳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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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揮開謝緲朝她伸來的手,吸了吸鼻子,“我是南黎人,永遠是南黎人,但我無法認同謝家那幾代放任黨爭,從不作為的天子。”
當著一個謝家人的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戚寸心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
但坐在她對面的少年始終神情平靜,隻是靜默地盯著她因一杯烈酒而微微泛紅的面頰,半晌才一手撐著下颌,認真地說,“有道理。”
戚寸心才抹了一下眼睛,卻聽他這句話,她頓了一下,有點懵,過了會兒,她才說,“你都不生氣嗎?我在罵你們家。”
“你說錯了,”
謝緲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指,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她面頰的淚珠,“我沒有家。”
也許一杯烈酒便令她的神思遲鈍了些,她怔怔地望著他的臉,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是星危郡王,是在十一歲,就被南黎為求和而送去北魏的一枚棄子。
也許南黎從來沒有人期盼過他有朝一日能夠活著回去,也許皇室宗親裡的許多人,早在那六年裡,將他忘得幹幹淨淨。
他回去了,才能做回南黎的郡王。
他回不去,就隻能做一顆被遺忘,被舍棄的棋子。
“你也好慘啊。”
她忽然說。
這也許就是戚寸心無法將對於南黎朝廷,對於幾代昏聩無能,隻知享樂的謝家皇室的滿腔怨憤,遷怒於謝緲的原因。
他一定受過諸多常人難知的苦難,才能於死局裡,開闢出一條血路。
謝緲聽了,並不說話,隻是微彎唇角,顯『露』幾分淺淡笑意,並斟滿一杯酒,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杯盞,然後一口飲盡。
夜愈深,窗外的雨聲仍未停止。
戚寸心隻喝了一杯酒就有點暈乎乎的,她站起來,跑到床上一掀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她太困了,半睜著眼睛瞧見那少年仍坐在桌前,她『迷』『迷』糊糊的竟也忘了生氣,“緲緲,你不困嗎?”
謝緲抬眼,正見那個才用被子將自己裹緊的小姑娘打著哈欠,忽然伸出一隻手,十分大方地掀開一邊的被角。
謝緲走過去時,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滿室光線昏暗,他靜立在床沿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卻聽她忽然說,“緲緲,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可能不知道,她裹滿睡意的聲音有多軟。
謝緲的眼睫微動,聲音很輕:
“不好。”
她沒睜眼,隻一下背過身去,將被角也重新掖好,不搭理他了。
謝緲將她所有的舉動都看在眼裡,輕笑了一聲。
翌日清晨,戚寸心被一名侍女喚醒,她還睡眼惺忪不知事,那些侍女便已捧了盛滿清水的銅盆來,浸湿布巾替她擦臉。
侍女替她換上織就魚鱗暗紋的瑩白緞衣,再套上紫棠『色』的圓領補服,胸前的補子是金絲銀線勾勒而成的猙獸紋樣。
底下淺『色』織金的裙擺上是一片浪濤雲紋交織的天水一『色』。
衣袖冰涼絲滑,這樣好的錦緞衣料,便是從前在東陵府尊府,戚寸心也沒見府裡的哪位貴人穿過。
而這樣的衣裝樣式,也是南黎才有的。
戚寸心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要作這樣的打扮,她一頭霧水地坐在銅鏡前,才抬頭想問,卻見侍女們都低下頭去。
侍女將鑲嵌了一枚白玉的金項圈戴在她頸間,她低眼一看,那白玉上镌刻了金『色』的字跡,是她的名字。
站在戚寸心身後替她梳好發髻的侍女拿來錾刻了猙紋的鮫珠金步搖簪在她烏黑的發間,再要拿耳飾,卻見她耳垂完好,便愣了一下,隨即隻好收起來。
待一切收拾停當,侍女掀起珠簾,戚寸心轉頭,才見那道緊閉多日的房門,到今日才算大開。
晨光灑進來,雨後帶著些草木清香的湿潤氣息一剎湧來,隨即外頭傳來清晰的鈴鐺聲響,那些侍女頓時低首,迅速離開。
身著紫棠圓領錦袍的少年走進來,他發髻上金冠錾刻的猙紋與她身上的別無二致,衣衫上的浪濤雲紋更是一樣。
被晨霧浸潤過的冷白面龐潤澤如玉,他的眉眼天生明淨無暇,幾乎很難令人移開目光。
他朝她走來,徑自抓住她的一隻手,將絞了冰絲的金線穿過她腕骨上的銀珠手串,同自己腕上的銀鈴手繩系在一起。
“你沒想放我出去?”戚寸心用了力氣也沒能掙脫開他的手。
“嗯。”
他眼睑下銜著一片淺青,神情恹恹的,像是昨夜沒有睡好。
但他抬首,如此近距離打量她的眉眼,卻有一瞬微怔,她隻略施粉黛,唇上塗了『色』澤微紅的口脂,反倒更令人無法忽視她鼻梁上那一顆小小的紅痣,漂亮得不像話。
“等回了月童,我就讓他們給你多做幾身衣裳。”
他看了會兒,看得她臉頰泛紅,他才忽然說。
戚寸心反應了一下,隨即問,“要回南黎了?”
“我兄長死了,昨夜聖旨傳來緹陽,要我先回月童。”
謝緲輕應一聲,聲音沒有多少起伏,仿佛隻是在說一件旁人的家事。
第22章 誅心局戚寸心,你在玩弄我。
丹玉等在大門外,驀地一抬眼,便見郡王牽了那年輕姑娘走出來。
他明顯怔了一下。
或因當夜才進緹陽城時,那姑娘一身粗布麻衣,看著還像個小乞丐,但此時卻已經大不一樣了。
齊王謝敏朝少時,昌宗皇帝御賜猙獸紋為齊王家徽,猙為上古異獸,古書曾言:“日形於型,尾羽,腰生翅,首四角,琉璃眼,赤皮,生黑絡”。
而她那一身用金絲銀線繡了猙紋的紫棠衣裝,便是齊王府的郡王妃的穿著。
此時她穿在身上,竟也沒有絲毫違和,反倒更多了與以往不同的幾分姿儀,比之南黎月童城的世家貴女,竟也絲毫不落下風。
“小郡王,郡王妃。”
丹玉眼見二人走下階梯來,便當即笑呵呵地迎上去行禮。
那青年笑得眼睛跟月牙兒似的,戚寸心驀地被他喚了聲“郡王妃”,她還有些不知所措,隻生疏地朝他點了一下頭。
她一身衣裝繁瑣,步子隻稍微邁得大一些,發髻間的金步搖便晃『蕩』個沒完,因而她下意識地比平時要拘謹,而寬袖下的一根金線更讓她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身邊的謝緲。
丹玉見謝緲要同戚寸心上馬車,便沒憋住開口,“小郡王,要不臣還是先送您回月童,然後我再回……”
“不用。”
謝緲打斷他。
“可是那邊此時讓您先於崇英軍回去,這路上怕是不會太平。”這是丹玉最為擔心的事。
“我知道。”
謝緲微微一笑,語氣輕快。
丹玉還想說些什麼,卻見謝緲轉身扶著戚寸心上了馬車,他滿頭的小辮子好像耷拉下去的小尾巴,什麼話也沒敢多說了。
“郡王怎會不知道月童城裡有人在下棋?”徐允嘉抱著劍走上來,看了丹玉一眼,平日寡言的他竟忽然開口。
“那小郡王怎麼還要這個時候回去?還這麼……大張旗鼓。”
丹玉有點費解。
“一是皇命,二為破局。”
徐允嘉隻簡短留下這麼一句話,隨即便翻身上馬,追隨馬車而去。
“你那話什麼意思啊徐允嘉?诶你可要好好保護郡王和郡王妃,要有閃失老子鐵定揍死你!”
丹玉在後頭喊,卻吃了一嘴馬蹄揚起的塵埃。
“憑瀾叔叔和蕭姨呢?”
戚寸心坐在馬車上,掀了簾子想往後看。
方才在府尊府大門口時,她也沒瞧見他們。
“他們不能與我們一起走。”
謝緲拎著爬上他肩背的小黑貓的後脖頸兒,將他扔到戚寸心的懷裡。
戚寸心『摸』了一把『毛』茸茸的貓腦袋,抬眼看他,“路上……會很危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