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抿住唇,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出去一段,抬起手,又去看那片山嶺,手指微微在抖。
她五指輕輕蜷縮一下,又張開,告訴自己冷靜,莫要慌。
她是來給他指路的,就一定能把他帶回來。
手指順著可能的路線劃過,落在淺溝邊堆積的塵土下。
那裡堆的是被推擠而出的塵土,不是致命的山石,她的手指又止不住抖一下:“那裡。”
立刻又有兵衝了過去。
就連駱衝和龐錄都衝了過去,那群鐵騎長全都跑了過去,扔開刀,用手扒開厚厚的塵土。
漫長無聲,隻有他們的動作,而後他們陸續停住,轉頭看來。
沒有。
雪落下來,洋洋灑灑,落在神容的眉梢眼角,她坐在馬上,渾身都涼了,臉上冷淡的沒有神情。
心頭閃過一幕一幕的畫面,他當初帶著盧龍軍回來時,在城下倒下去時的身影;被蓋上軍旗時一動不動緊閉的雙眼;好不容易才能跪在她母親面前說出那句“願求這驕驕明日,再照我一回”……
如今算什麼?
他明明說過以後都不會了,不會死。
眼裡他們在往更深處去扒那些塵土山石,她看著人影在動,卻看不太分明,或許是雪太大了。
“壞種,你要敢言而無信……”神容的喉中失了聲,似也被雪凍住了。
目光始終落在那一處,眼裡忽然有什麼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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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容瞬間眼神凝結,就在她剛才指過的地方,後方密林之中挑出了那杆獸皮旗,霎時所有人都抽刀衝了過去,卻又在接近的時候止步。
那杆獸皮旗上鮮血淋漓,早已被斬去一半,上方高高挑著的卻是個頭顱,髡發散亂的頭顱。
孫過折的頭顱。
拖著刀的人從塵灰之中走了出來,手中旗杆一把推倒,撐著刀站在那裡,盔帽已除,玄甲浴血,如從深淵而出的修羅。
神容心急烈地跳了起來,瞬間就朝他跑了過去。
大雪撲頭蓋臉,山風吹揚,周圍的人退開,隻有女人的身影在往那裡跑去,耀耀奪目。
風雪裡站著的人朝她抬起黑定定的眼,松了刀,勾起唇,張開雙臂。
神容一頭撲入他懷裡,抱緊他腰。
“我順著你指的方向回來了。”他低低說,手臂環住她,努力站著。
神容心口已跳至發麻,轉頭看到他那條右臂,衣袖被割裂,斑駁烏黑的刺青露了出來,沾了淋漓的血跡,她手指撫上去,低頭,唇在那烏黑的蛟龍上碰了一下,抬起頭,輕顫著說:“恭喜凱旋。”
山宗嘴邊的笑又揚起。
恭喜凱旋,這次終於親眼看到了你凱旋。
第一百一十八章
風吹雪揚, 簌簌而下,似乎已經淡去了四下的血跡。
相擁的人掩在風雪裡。
遠處傳來了一陣一陣的擂鼓聲,急切又昂揚。
有兵馬朝這裡而來, 自蓟州城方向,踏過莽莽荒原,一路直往這裡,一隊一隊的先行兵馬, 會聚在一起成了烏泱泱的一片, 蹄聲震蕩。
山宗松開神容, 一手摟著她, 穩站著, 看出去。
旌旗招展, 山字大旗連著幽州旗幡,其後緊跟的各州旗幡迎風振振, 圍繞著山口停了下來。
當先馬上躍下一身銀甲的山昭,身旁跟著下來執劍的山英,看到眼前這幕,二人驚駭難當,反應過來後當即除帽卸兵,垂首致意。
“蓟州光復,恭迎盧龍軍凱旋。”
後面是胡十一,下馬後亦震驚於眼前情形, 不知該說什麼, 脫了盔帽,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幾州鎮將陸續而至, 下了馬,皆面朝前方渾身浴血的人垂了頭。
“使君。”
隻有節度使, 才能被稱為使君。
周均最後下馬,緩緩走出,細長的眼掃過那片坍塌的山,那群髒滿面的鐵騎長,又看見後方漸漸趕來的盧龍軍,最後看向筆直站在那裡的玄甲身影,良久,終於也放下寬刀,雙手脫去盔帽,低眉垂首。
遠處鼓聲愈發震烈急擂,報著蓟州大捷。
風中有聯軍兵馬遠遠遁去的雜亂蹄聲,有人們的歡呼聲,混著啼哭聲,都順著風飄送去很遠。
山裡仍陸續有盧龍軍出來,帶著兵器,渾身塵灰,整肅地聚集而至。
遠遠的,似乎能從這裡看見蓟州城頭上那面飄揚的盧龍軍旗。
仍有人在朝這裡走來,衣衫褴褸的,赤露右臂的,一個個拖著兵器走近,身上染血,披攜風霜,面朝著前方哽咽,垂首。
盧龍軍歸隊了……
山宗始終穩穩站著,身上玄甲所沾的血滴落腳下土地,埋入塵雪。
神容被他摟著,手卻用力撐著他的腰,肩頭撐著他,才能讓他站得如此穩。
他在風雪裡的側臉剛毅而平靜。
蓟州城的鼓聲不息,天地間的狂沙已停。
無窮無盡的廝殺沒有盡時,或許百年後、千年後也不會停,但眼前的,此刻的,終於停了。
踏著無數人屍山血海堆積而出的野心,終究被摧破了。
慘痛留在過往,鮮血灌入大地,衝刷過人生的暗淵,撕扯著屈辱的不公,託出的卻是不屈的魂魄傲骨,人還站著,就永不會倒下。
故城已歸,故軍凱旋。
山川未變,胸口熱血未盡,風雪過後,餘下的隻有頭頂朝陽。
……
大雪持續了很久,雪消後,關外莽莽大地,從蓟州到幽州都如同煥了個新。
距離那一戰過去已將近一月。神容從關城上望出去。
風自天邊來,拂面而過,遙遙間,依然不太能看見蓟州,群山連綿,隻一個大致的方位。
但那方位已變得清晰,圍擋的高牆在被拆去,無數百姓的人影露了出來。
當初那座灰敗的鎮子,再也不復見了,那裡面的人一定也都重新做回了中原百姓。
關外衛城的屯兵早已盡數撤去,奚和契丹二族大敗,如今兵馬皆已退往漠北深處。
契丹王帳後移,外族聯盟分崩瓦解,求和書已送去了長安,再也不是當年氣焰囂張的談判書。
有經商的馬隊往那裡過去,遠處還回響著自西域而來的駝鈴,衛城成了行商落腳的關鎮,僅此而已。
胡十一和張威帶著兵馬在關外忙著善後事宜,此時還能看見他們打馬而過踏出的煙塵。
神容細細看完,攏住身上披風,轉頭走下關城,踩著蹬子坐上馬背。
沿著山間道路往外而去時,東來和紫瑞一左一右,帶著護衛們跟了上來。
“少主以後就可以往更遠的地方去探地風了。”紫瑞道。
神容點點頭:“嗯。”
至少這片地方,哪裡都能去了。
幽州大地,從分崩的九州回到了一體,再不是一盤散沙。
東來打馬在側,低聲道:“少主以後探地風就沒有書卷在身了,難道不會覺得可惜?”
神容聽了不禁笑了笑。
如果是曾經,或許是會覺得可惜,初來幽州,曾經那不過是為家族利益謀劃的家傳寶物,她可以為那卷書豁出性命,怎會舍得獻出。
等後來站到了高處看出去,才發現它有更大的用處,遠及山河社稷。
高處就是腳下這片大地,這裡守著的人。
“有什麼好可惜的,”她淡淡說:“我自己就是書卷。”
望蓟山裡,熊熊冶礦爐火又燒了起來。
自長安工部趕來的官員們正在礦眼處忙碌,時不時穿梭著新徵募而來的民夫。
一道穿著月白圓領袍的身影穿過樹影,領著三四個護衛,在腳步飛快地往山外走:“山家軍就要調回河東去了?為何不早說!隻要主帥還沒走就好!”
說完牽了馬,一坐上去就打馬出山去了。
神容看見了,也隻當是沒看見。
那是她哥哥長孫信,自然是趕去找山英的了。
聽說戰前他終於開口了,或許山英也會在等他。
出了山,離得遠,看不清幽州城下動靜,隻能隱約看見城頭上飄揚著的幽州旗幡,旁邊還多了一面玄色軍旗,赤金的盧龍二字在風中翻卷招展。
盧龍軍已恢復番號,下方城門處張貼上了自長安送來的告示,隨著帝王封賞一道而來。
年少的新君在拿回蓟州後,將前任幽州節度使李肖崮的罪行公告天下,他與關外孫過折合謀之事,孫過折聯結外族諸部企圖顛覆中原社稷的陰謀,皆在其中,甚至還提及了先帝,終於為盧龍軍正了名。
天下震動,僅幽州城就議論了好幾日,又漸歸平息。
但經歷過的人會永遠記得,關外那片大地永遠會記得。
城下方向,一群鐵騎長正策馬奔來,帶領著身後的兵,從山附近經過,奔去遠處的軍所。
為首的兩匹馬上是駱衝和龐錄,從馬上朝這裡看來一眼,遠看似乎駱衝又有那般慣常的怪笑露在了臉上,身上的裝束卻已是正規的厚甲武服,一如當年的盧龍軍模樣。
神容目視他們遠去,身下的馬已經在山外繞了大半個圈。
是繞著望蓟山的外圍走了半圈,順著一路看過的地風,她又看向關城外的山脈。
緊閉的關口已然敞開。
蓟州一帶的山形走勢,如今她可以知道的更詳細了,也皆能添入書卷中了。
不為別的,隻為了讓這裡以後的情形能了如指掌,再無戰事。
這是她如今最想做的。
山林周圍平和而靜謐,神容下了馬,沿著林邊緩緩而行,忽覺後方沒了動靜。
東來沒有跟來,紫瑞也悄無聲息,卻有一陣突來的馬蹄聲,一如既往的熟悉。
她回過頭,迎面而來的快馬上,是男人依舊寬肩緊腰的身影。
她頓時止了步,看著他下馬,朝自己大步而來,身上的胡服緊束,被天光勾勒著身形,挺拔得似入了虛幻,直至靠近在她身前,才成了觸手可及的實際。“你的傷好了?”她手搭住他肩,去看他頸邊,那疊著的胡服衣領裡,還纏著一道道的白布。
他沒有食言,安然回來了,可受的傷卻養到了現在。
“當然,”山宗低笑:“你鎮山的時候,豈能缺個鎮人的,所以我來了。”
神容輕聲說:“我往後還會經常出去鎮山的。”
他低笑更沉:“那我就都會在。”
左右的人都遠遠退去,臨去前向他低頭,恭敬地稱呼一聲“使君”。
他已是幽州節度使,但有時也會被稱作盧龍節度使。
神容和他在山林間緊依,不覺微微想笑,忽又覺出不適,皺了眉,扭過頭,一手按了按胸口。
山宗問:“怎麼?”
她挑眉說:“不太舒服,或許暫時是沒法鎮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