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地駭人,似有大雪將臨,風沙亂走,風嚎如哭。
隨著風聲,送來了隱約的歌謠聲。
後面傳來駱衝的聲音:“又是那歌謠。”
龐錄滄桑的聲音接過了話:“當初咱們聽得最多的時候,還在忙著突圍……”
神容看著那馬上遠去的身影,聽清了,還是那首蓟州流傳出的歌謠:“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如今中原王師終於來了。
不知那座灰敗的鎮子,那些失落了十幾載的遺民,是否已經聽見。
那些失散的盧龍軍人,又能否聽見。
她伸手牽了馬,坐上馬背。
駱衝已經騎著馬過來,打量她兩眼,左眼上的白疤聳起:“請吧,夫人,讓老子們也長長見識,看一眼那‘山河社稷圖’到底是什麼模樣。”
神容攏住大氅,打馬往前:“圖已給孫過折準備好了,想必他會十分喜歡。”
駱衝白疤又是一聳,不禁看一眼龐錄,一行鐵騎長率領著兵馬跟上她。
……
橫攔蓟州的圍擋高牆處,正中城頭大門轟然敞開。
一支契丹騎兵匆匆然出來,由數名頭戴毡帽,手持寬口彎刀的契丹首領率領,足有萬人。
附近相連的幾座瓮城裡,兩名奚族首領率領的奚族兵馬趕來,另有關外漠北眾多散落的小族兵馬,陸續集結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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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甚至還有一批自西北而來,高鼻深目的回纥兵馬。
無人知道他們是如何聯結而成,在這圍擋的瓮城外成了一支龐然重兵。
一個契丹首領抖著胡子,高聲用契丹語道:“姓山的要去拿瓮城,由我等契丹大軍做先鋒,各部於後方支援就好。若有任何外來傳言,都不要隨便聽信!”
除了遙遠北疆的突厥人,這附近一帶,勢力最強的便是契丹人,多年來在與奚族的聯軍裡始終佔據主導,這次也不例外。
但如果被別族知道山河社稷圖現世了,爭著搶到了手,便有可能改變契丹的主導地位,這個時候,契丹隻能遮掩消息,隻當去應戰,還必要做先鋒,才有可能最先拿到山河社稷圖。
夾雜了各部胡語的聲音紛雜,鮮卑語,回纥語,契丹語,在這片本該屬於中原的大地上高呼不止。
後方大開的城頭大門裡,契丹兵馬還在接連出來,披頭散發的騎兵個個手裡都拿了已經出了鞘的彎刀,刀口雪亮。
隊伍當中,左右兵馬嚴密簇擁著一匹馬,馬上坐著的人髡發垂辮,外人幾乎看不分明。
剛剛喊話的契丹首領上前,順服的如同一隻羊羔,用契丹語小聲稟報探得的消息——
山宗的大軍裡的確有女人蹤影。
這才是他們願意出動的最大原因,那可能是長孫家的那位小女兒,山宗的女人,也是最可能擁有山河社稷圖的人。
所以如今的山宗也許真的持有山河社稷圖。
以盧龍軍曾受的重創,和他們在長安的動作,他也完全做得出來這樣的報復之舉。
馬上的人揮動了手中寬口的彎刀,一句契丹命令傳下,全軍出發。
……
狂沙卷過,地上伏著一個兵聽完動靜後起身,往後方稟報:“兵馬往這裡來了!”
山宗坐在馬上,抽刀出鞘,下令:“按我計劃,分頭而動,上中下三路,半個時辰拿下就撤走!”
後面三州鎮將抱拳,各率一支分兵,分頭出發。
當年那座瓮城還在,就在前方。
距離孫過折趕來的地方不足五十裡。
山宗選擇這裡,就是要讓孫過折相信他是報仇而來,甚至不曾提及蓟州。
何況這裡他曾攻下過,實在太過熟悉。
三州鎮將率軍分三路襲向前方瓮城,裡面駐守的契丹軍頓時開始抵擋,城頭飛落箭矢不斷。
就在此時,胡十一忽然快馬回到後方:“頭兒,那孫子轉向了,沒往這裡來!往咱們出發的深山那裡去了!”
山宗沉著雙眼:“我就知道他會來這招,那就加快拿下這裡!”
風過山林,群山連綿。
神容的馬上了高坡,忽聞後方薄仲緊急的一聲低呼:“戒備!”
清晰可聞的馬蹄聲已經傳來。
神容循聲看去,塵煙彌漫,大股兵馬正往這裡而來。
薄仲已率一支兵馬迎了上去。
神容拽一下韁繩:“換個方向走。”
孫過折果然狡猾,竟然沒有直接去迎戰山宗,而是搜尋到她的蹤跡,直接來追捕她。
山宗也推測過可能會有這一出,但越是這樣,越說明他上鉤了,堅信有山河社稷圖的存在。
一行仍有數千兵馬跟隨,皆是山宗親手所訓的幽州軍中精銳,在一行鐵騎長率領下,隨她換向而走。
龐錄騎著馬,聽見遠處傳來兵戈聲,隻這短短一程繞山的路,竟然已不在方才的方位,看了眼旁邊起伏的山脈,不免驚奇:“這是往哪裡走?”
神容在前方馬上說:“往瓮城走。”
山宗說過,如果孫過折想對她動手,她就是待在大營也會有險,所以讓她隨軍而動,這時候她就立即趕往瓮城,他會拿下瓮城,牽走所有兵力,讓她進入。
眼前豁然開朗,已走出群山,到了另一頭,帶著塵沙的風瞬間迎面撲來。
神容夾了馬腹,往前馳馬出去。
遠處薄仲迎戰的那邊已率人在退,依稀可聞聲響,所退往的方向也是那座瓮城。
神容從未騎過這麼快的馬,契丹人的呼喝聲似乎近了,他們可能終於發現了這裡數千人的隊伍,在往這裡追來。
但他們已來不及了。
遠遠的,她已能看見那座瓮城,在陰沉天色裡廝殺漸息。
裡面駐守的契丹軍並不多,因為孫過折早已將重軍集中往蓟州圍擋處。
此時瓮城城門已破,裡面的契丹兵馬追著一支鎮將率領的人馬往遠處奔去,徹底丟棄了這裡。
龐錄騎著快馬回頭道:“他們被引走了!”
一切如山宗安排。
數千人的兵馬瞬間衝入瓮城裡。
神容的馬進去時,竟還有殘餘的契丹兵藏著沒走完,舉著刀朝她這裡衝來。
可惜還沒近身就被一刀解決,駱衝騎著馬衝過神容前方,狂肆地大笑:“想不到老子們還能再來這裡殺一場,居然還得保護個夫人!”
神容喘口氣,回過頭,薄仲已經帶人跟入,緊跟而至的契丹軍漫長的拖拽著直追了過來。
“關門!”薄仲大喊。
神容趁機下馬,被一隊幽州軍護著,往瓮城城頭上退避,不忘從馬鞍下拿出什麼抱在懷裡,一手掩著兜帽,盡量不去看那些四處倒地的屍首。
上了城頭,幽州軍迅速架起弓。弩,立即轉換成防御一方,箭指下方追至的契丹兵。
這裡已成拿下蓟州的第一站。
神容往下看去,下方的契丹兵馬停住,當中一匹馬上坐著個髡發垂辮的男人,離得遠,隻能看見他青灰的臉,短須,目露精光,左衽袍衣外罩一層厚甲。
他抬手舉刀,隨時可能落下,那就是進攻之時。
“聽說你想要山河社稷圖。”神容忽然開口。
孫過折的刀沒有落下,顯然聽見了。
神容從後方走出一些,手裡捧著從馬鞍下拿來的東西。
一捧疊得齊整的玄布。
孫過折的馬動了一下,眼神陰沉凝結在她手上。
“我就讓你親眼看看這幅寶圖。”
神容一手搭上去,緩緩展開。
一張黃麻紙自這捧布中被風吹起,落下去。
契丹軍中瞬間騷動,忙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契丹兵下馬,撲搶著撿起,送到孫過折手裡。
他接去,隻見上面細密的線條,旁書幽州礦脈,匆忙展開,卻戛然而斷。
隻不過是一塊碎角。
青著臉往上看去,忽見上方的女人手一揚。
大風而過,那塊玄布招展,上面赤金的兩個大字:盧龍。
是盧龍軍旗!
兩名幽州軍接住,迅速懸上高杆。
神容立即往後退去,隱入軍士後方。
當初那面在這裡沉落的軍旗,如今又升了起來。
孫過折看去的眼神陡然陰鸷,低語一句契丹語,刀剛要揮落,遠處忽來一陣急促號角,臉色劇變。
頃刻契丹兵馬調動。
山宗已經趁機殺進圍擋裡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風拍打著圍擋的城頭, 城上已經倒了一地的屍首。
一群披頭散發的契丹兵踏著同伴的屍首準備箭指下方, 剛拉起弓,一陣飛箭自下而上, 雨幕一般搶先落至城頭, 瞬間倒下一大片。
又有契丹兵來支援, 卻又被左右兩側齊來的兩面箭雨逼退, 甚至跌落城頭。
再要抵擋, 後方已有刀兵朝他們揮來。
城門早已破開,中原兵馬殺上了城頭。
聯軍大部被帶走不過才幾個時辰,留守的契丹兵根本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就來了突襲, 面對三面而來的夾攻, 根本不足以抵擋。
率領契丹兵的首領在城頭上,揮著沾血的彎刀,用契丹語大喊:“擋住!不能讓他們殺出去泥禮城的路!”
破風尖嘯聲而至,一支利箭破空而至, 正中他的額頭。
黑亮烈馬衝至城頭下方正中,馬上玄甲凜凜的山宗剛剛收回長弓。
胡十一殺至他旁邊來,看著那契丹首領一頭栽倒下去,還不滿他方才那句話,放聲大喊:“去你娘的泥禮城!那是咱們的蓟州城!”
霎時間四周兵卒回應高呼:“蓟州!蓟州!”
山宗將弓拋給馬下的一個兵:“大聲點, 最好叫後方的蓟州也聽見!”
頓時呼聲更高。
破開的城門外, 一名斥候快馬奔來:“頭兒,孫過折的契丹兵馬趕回來了!”
山宗問:“夫人如何?”
斥候抱拳:“夫人已入瓮城,計劃順利, 但跟隨他後方的別族兵馬往瓮城去了,隻有他率領的契丹兵馬在全速趕回!”
山宗聽到前半句心裡剛松,聽到後面又凜起眼,薄唇抿成一線。
胡十一罵道:“這賊孫子這回竟還處處都要當先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