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隻能貼著山林邊沿遊走,腳步聲藏在風塵呼嘯裡,一路往回關方向。
前方忽然出現了火光。
胡十一立即回頭示警:“頭兒,前方有敵兵。”
一隊騎兵的馬蹄聲在接近,後方已有盧龍士兵伏地貼耳辯音,起身後報:“約有百人,朝這裡來了。”
比慣常的數量多,說明他們已有所察覺了。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恐怕無法避開他們的眼。
山宗聲音幽冷:“能避則避,避不過,就送他們去祭奠第六鐵騎營。”
頓時身後八十人一起抽了刀。
每至夜半風就轉寒,在關外無遮無攔的大地上嗚嚎,猶如鬼泣。
隊伍不過剛剛快到那個鎮子附近,離幽州關城還遠,可已經必須要遠離山嶺,無所依恃。
持火巡邏的敵兵已經近了。
荒野裡一片黑黢黢的,枯草起伏,馬蹄踏過去,四處亂踩,手中寬背彎刀在手裡四下揮砍。
不知是誰一揮火把,一下對上了枯草叢裡一雙陰駭的雙眼,左眼上白疤悚然,緊接著就被一刀抹過了喉嚨。
碰上了,已經避不過。
頓時周圍黑影四起,包圍向這群騎兵。
赫然數千身影,卻無一絲聲音,除了迅疾的腳步在移動,隻有關外胡語在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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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一支一支滅了,人聲漸息,周遭利落清理掩埋幹淨,隻餘下風裡散不去的血腥氣。
遠處,卻忽有更強烈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個兵低低道:“頭兒,又有馬蹄聲。”
山宗已經聽到了,拎著刀朝聲音的來源方向望去。
那裡是漠北方向,敵方調兵回去的方向。
胡十一忽然匆匆跑至他跟前,喘著氣道:“頭兒,去探路的人回來了,他們調換兵馬的速度比原定的快,大部已經不分日夜趕來回防了!”
眾人皆無聲聚攏。
一旦被大部纏上,可能就走不脫了。
山宗立即提刀轉身:“隨我撤!”
下一刻,大風已將那陣聲音清晰地送來,沉重如雷。
……
蔚州一連幾日天清氣朗。
驛館內,趙國公特地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國公官袍,整肅地在廳堂裡坐下,接了一盞館役送來的熱茶湯,看一眼門外,皺起眉:“什麼時辰了?”
門外一個護衛道:“回國公,已是申時了。”
趙國公聞言手中茶盞一頓,看向身旁。
神容坐在一旁,烏發堆雲般挽著,描著細致的妝,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臂彎裡的輕紗披帛,輕輕抿著唇不語。
日頭已斜,驛館始終沒有外客至。
他們前幾日還隻是問一問有無人至,而今日,已是月底的最後一天,料想總該來了,可特地等到此時,依然沒有人來。
“依我看,他是不會來了。”趙國公一下放下茶盞,一聲輕響,起身時已經沉了臉:“他當自己很了不起不成?我在此候到今日,已是給彼此都留了顏面,他如今算什麼,可見當初對你不珍惜,此後也不會珍惜你!”
神容捏著手指,咬住唇。
明明說好了的,她已經安排得如此周詳,他怎能不來?
趙國公來回走了兩步,一聲冷哼,便要出門:“這樣的‘人中龍鳳’,勸你不要也罷!你不如直接回長安,山裡的事我親自去替你料理!”
“父親。”
趙國公回頭。
神容已站起身,臉上神色微冷:“請父親等等,容我幾日。”
說完便快步出了門。
東來就等在門外,早已聽到動靜,忽見神容出門而來,聽她開口就說:“給我備馬。”
他自知緣由,忙低聲勸:“少主不妨再等等,或許是山使有事耽擱了。”
“我就是知道戰後有事,才特地定到了月底。”神容想起她父親方才的話,胸口微微起伏,一拂袖,往前走:“備馬,現在就走!”
……
一條蜿蜒的河水繞山而過,旁邊有野林,林裡藏著連綿高聳的山脈,直連著幽州如龍盤踞的關城。
林子裡,無數人藏著,在一陣陣地喘息。
“第幾日了?”林邊,山宗撐著刀,問話時眼睛還牢牢盯著外面的動靜,擋不住周身的血腥味。
遠處還不斷有兵馬動靜,在四處奔走,胡語在風裡隱約可聞。
胡十一在他身旁喘氣如牛:“沒顧上,反正得有好多日了,我已記不清上次合眼是啥時候了。”
那日,提前調回的敵兵大部還是發現了他們,他們被拖住了。
已不知第幾個日夜,一路邊殺邊跑,才終於得以抵達這片幽州關城外的山嶺下,有人受了傷,速度就更慢了。
山宗抬頭望天,眼神一凝:“過月底了。”
頭頂一掛新月,彎如娥眉。
胡十一也抬頭看了一眼:“是,看著應是過去好幾日了。”
山宗撐著刀,垂頭喘息,忽低低笑一聲:“她一定氣極了。”
原本按照計劃,一來一回時日應該足夠,但現在大部突至,他們全被拖在了這裡。
神容在等他,他卻還在關外。
胡十一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誰啊?”
山宗沒有回答,耳中敏銳地聽到了遠處的動靜。
馬蹄聲又來了,在往這裡接近。
他抬起頭,忽然喚:“十一,我交代你幾句話。”
胡十一馬上挨近:“頭兒,你說。”
山宗壓低聲:“他們兵甲不足,不可硬拼,由我帶人殿後,掩護他們入關。關城上有接應,你負責領頭,一定要將他們帶回關內。”
胡十一領命:“是。”
正要起身備戰,山宗又叫住了他:“還有兩句。”
胡十一又蹲回去了,聽他說完……
一支敵兵大部橫掃而至時,月上正空,馬背上的敵兵一水的披頭散發,左衽衣袍套著胡甲,手持火把,膘馬彎刀。
他們覆蓋一般搜找追擊而來,隻是沒想到這群人如此能戰能躲,這些時日下來都還未能見到全貌,大多時候是小股交戰,且訓練有素,陣法詭異,一般隻在夜晚出沒,到此刻仍不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
領頭的首領有十幾人之多,在馬上以契丹語低聲交談——
“可能是那群躲著的出來了。”
“必須要抓到,城主過問,擔待不起。”
他們負責回防,就是擔了極其嚴苛的軍責,若不能解決,會受到嚴懲,自然無比賣命,日夜不停。
又急又快的契丹語一連串說完,他們各自分頭散開,往靠近關城的方向推進。
忽然一聲急切的大叫,有人發現了動靜,附近火把的光立即朝那邊湧去。
一支隊伍無聲地穿梭,趟過河水,鑽入野林,往陡峭的關城山嶺裡奔,毫不停歇。
後面兵馬已經追來,箭羽亂射了一通,奈何黑夜裡樹影交錯,人影難辨,毫無作用。
望蓟山的那一段關外山嶺在夜色裡靜靜聳立著。
下面繞著的河水平靜無波,卻忽被一陣馬蹄踏破,漸起數尺高的水花。
一隊敵兵馬蹄先至,終於追上了前面的人影,卻不妨斜刺裡突然衝出來的一群人,冷不丁被砍倒兩人,火把落河而滅。
旁邊敵兵殺過去,他們又迅速奔入黑黢黢的山腳野林。
“這裡!”一道契丹語的聲音說。
敵兵聽音調頭而去,忽然身邊人手臂接連中刀,火把落河,一陣痛嚎。
終於有人覺出不對,回頭發現馬上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同伴。昏暗裡看,那分明是兩個束著中原發髻的人影,騎的正是開始砍倒的那兩人的馬,繼而胸口一涼,一頭栽入河裡。
陣中生亂,剩下的火把還舉著,一時竟敵我難辨。
混亂中,另一支敵兵趕來,才發現遠處一串漫長的黑影隊伍鑽入了山嶺,頓時疾呼中了計,他們的隊伍已經要入關城了。
有兵馬想不管不顧越過河直衝向關城,被迎頭奔來的一匹馬阻攔。
馬是他們的,馬上的人卻不是,火光裡一身灰黑粗布的勁裝,手裡一柄細長的直刀,一身凜凜,快如閃電。
“山宗!是山宗!”有人大喊起來。
呼號頓起,報信的號角聲也響了起來。
無數兵馬往這裡馳來。
山宗策馬揮刀,身後是聚攏而來一同殿後的八十道身影,甲辰三和未申五在馬上,其餘的人在後方。
他手抬一下:“你們也準備撤。”
他們也是僅剩的盧龍軍。
“老子們有數!”未申五喘著氣道。
山宗提韁遊走,始終擋在他們最前方。
周圍全是敵兵,忽而背上一痛,他牙關一咬,折返揮刀,馬身上也中了一刀,抬蹄狂嘶。
他迅速翻落馬背,踏河而起,奔入林中:“就現在,撤!”
更多的兵在往這裡奔來。
山宗倚著樹冷冷朝外望,解下臂上浸血變沉的護臂,扯了布條,將變滑的刀柄和手纏在一起,勒緊。
河水飛濺,大股敵兵衝殺而至,甲辰三帶頭穿林,退往關城下。
忽覺身後追兵沒了,他回頭看,透過林子,仍可聽見不斷的馬蹄奔來,但似乎都被攔了。
林外隻有山宗。
關城上亮起了接應的火光。
那兩千人被掩護入關了。
山宗終於穿林而來,趕到了關城下,一言不發。
甲辰三上前殺了他身後一個追兵,發現他身後沿路都是倒著的敵兵屍體,退回剛抓住一根懸索,又隱約看見一地淋漓鮮血。
順著血跡看去,就見山宗抓著懸索,半身浴血,剛從胸口拔出一支彎刀。
……
天亮時,趙進鐮得到消息,匆匆趕去城下,連外衫都是在路上穿的。
城門緩緩打開,一行數千人的隊伍站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