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霍然站起身,抽了刀:“都跟我走。”
隻是稍作停頓,就又繼續上路。
暗夜裡,百人身影跟隨他,直直往深山裡潛行。
不知多久,也不知多遠,又是一天快亮了,始終在山嶺間,無人開過口。
直到四周已是萬仞絕壁,山宗按照周小五的指示,往右,朝著更深處走去。
像是一頭扎入了不見天日的瓮罐中,就連外面的塵沙都已卷不進來。
茂密的樹木虬結繞生,荊棘遍布,很多地方甚至隻能容納一人通過。
這一帶人口稀少,就連山嶺都仿佛已是數百年無人光顧之地。
山宗忽然收步,抬手。
後方眾人停住。
“我們入陣了。”他低聲說,忽而一聲低喝:“臥下!”
倏然間,箭羽齊發而至。
眾人反應迅捷,自地上起身,仍未見一人。
“左中下三路,你們應該熟悉。”山宗握緊刀,迅疾奔出。
不隻是那八十人,就是胡十一帶著的人也熟悉,這就是他們練兵時演練過的軍陣。
眾人隨他而動,頃刻散開突襲,避過了地上的陷阱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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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山宗在前方一聲令。
遠處有人現了身,自暗角裡一閃而過。
陣被破了。
霎時遠處火光閃爍,接連亮起,在茂密的深山裡,起初如同鬼火飄搖,很快又連綿成了火龍。
似有無數人在往這裡湧來,雖無聲,卻氣勢駭人。
山宗卻直直迎了上去。
又是一個陣,箭矢亂飛,鋪天蓋地,雜亂無章。
胡十一身邊一個兵中了箭,他頓時罵了句:“他娘的,下手這麼狠!”
拔了那箭,昏暗裡一摸粗糙萬分,才發現那箭身是新做的,隻怕是舊箭簇撿回來磨過後又做新了。
火光暗下,這一陣又破了。
山宗身疾如風,已衝至一條山林河中,腳下入水,猛一抬手,後方眾人無人上前。
他獨自站著,衝到了這明晃晃可見之地,故意親身入陣,在等。
天青白交接,風寒如割。
火光又起,朝他快速衝來。
須臾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揮來即砍。
山宗抬刀隔擋,如松而立,紋絲不動。
後方眾人此時才在胡十一的帶領下衝了出來。
包圍著的人沒能再下手,一時對峙。
火光掃去,掃開周圍一片晨霧。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來。
水中站著的山宗也被照了出來,他一手橫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額上布巾。
四下突然無聲。
用刀對著他的那些人如石像一般定住了,又不自覺地往後退。
他們後方,走出來兩三個持刀的身影,都已是兩鬢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個人出了聲,像被人掐住了喉般戛然而止,咽在了風裡。
卻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他們手中的兵器接連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過來,連同後面幾十道身影,陸陸續續,無聲走近,在火光裡顯露。
終於,一個中年人走過來,顫著聲:“頭兒,是你嗎?”
“是我。”山宗垂了手裡的刀,喉頭滾動:“我來找你們了。”
第九十章
神容看著手裡一張黃麻紙。
天還沒亮透, 蔚州驛館裡安靜無聲,她坐在妝奁前梳妝, 對著一盞未滅的燭火,看著這紙上寫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著她黑亮的長發, 口中道:“少主如果滿意,待山使來時就如此準備了。”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親喜愛的, 將紙放下,“就這樣辦吧。”說著抬頭看一眼烏蒙蒙的窗戶,問:“我父親心情如何?”
“國公瞧著很好, ”紫瑞回:“昨日還給主母寫了信去報平安, 一切如常。”
神容點頭:“那就好,稍後我去拜見他。”
紫瑞看一眼那紙,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國公就罷了,就連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會心中歡喜。”
以往她家少主最關心的莫過於山川河澤,何曾關心過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 心想他知道了肯定會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繞著胸前垂下的一縷發絲, 笑了笑:“我父親肯松口見他是難得的機會, 可沒那麼簡單。”
這一面若是見得好,她母親那邊才有可能好辦,這麼簡單的道理她豈能不知,又豈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著她笑:“我看少主近來臉上笑容都多了。”
神容抿去笑:“你瞧錯了。”
紫瑞隻好忍笑, 乖巧稱是。
神容心裡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來說,過兩日,他就該啟程出發,自幽州趕來了。
想完瞄見銅鏡,看見裡面自己微彎的嘴角,她抬手撫一下鬢發,藏去了。
……
山靄霧氣未散,山宗的聲音還在回蕩。
“我來找你們了。”
所有人在這句話後都退後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掃視一圈,一群人穿著粗布褴褸的衣裳,有的還穿著當年盧龍軍的厚皮甲,早已磨損得不成樣;有的外面隻裹著獸皮做成的甲,束發蓬亂,胡須雜生。
唯有一張張臉他還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著他,聲還發顫:“你終於來了,咱們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山宗看著他,短短四年,他已臉上溝壑叢生,比原先模樣看起來蒼老了十幾歲,那是當初最早入盧龍軍的一營鐵騎長薄仲。
他點頭:“我來帶你們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為何,竟似有幾分忌憚:“還能回去?咱們現在已經是叛軍了。”
陸續有更多人從山野深處走了出來,拖著兵器,身軀幹瘦如遊影,臉頰枯槁,發髻蓬亂,密密麻麻將這裡圍了幾圈。
在漸漸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裡,每個人都站得筆直,又都沉默不語。
山宗握緊刀:“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顫著手抱起拳,直接在河裡跪下:“是,咱們不曾叛國!盧龍軍從來不曾叛國!”
一時間周遭接連響起扔下兵器的聲音,有的人嗚咽出了聲,壓抑著,硬撐著,應和著林外的風聲,林間鴉聲,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點河,挺拔如松地站著,聲卻已啞:“你們……還有多少人?”
“盧龍鐵騎全軍一百營,一營五百人。這裡共有三十七營,鐵騎長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
最先跟著他一並走出的兩個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兩營鐵騎長。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過來,哽著聲:“就隻剩這些了?”
原來先前那火龍陣不過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那麼多人。
薄仲仰頭看山宗,眼裡噙著淚花:“當年咱們從蓟州殺出重圍,就已折損過重,沒有援軍,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進不來。起先還有萬餘人,佔據一座小城與他們對抗了數月,終是被圍剿攻破,自此陸續失散,路上也死的死,傷的傷。隻有咱們這一支入了山,還能和他們繼續周旋,這些年來被他們數次圍剿,隻能越走越深。”
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後呢?”
薄仲哽咽:“敵賊們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設衛城屯兵,咱們在深山裡靠山過活,卻也不得不一直沿著山脈四處躲避,傷病飢寒,許多弟兄都沒了,終於到了這離幽州關較近的一帶,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關了,咱們都已是叛軍,隻能躲進更深的老林裡。”
他頓一下,眼眶通紅:“隻有附近的漢人遺民還幫著咱們,不知咱們蹤跡,他們就往山口送衣糧,許多人因此被敵賊抓去沒了命,據說有些鎮子一有敵兵經過就驚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們還希望咱們能收回故土,還相信咱們!中原卻沒有人來,一直沒有人來!咱們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啊!”
頃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緊閉著唇,握刀的手指骨節作響,終於松開牙關,聲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還能不能找到?”
“應當都還在故城附近,許是隱姓埋名了,再難相見。”薄仲喉中又一哽:“隻怕加上他們,全軍也不足五千了……”
五萬盧龍軍,隻剩了五千,眼前的還不足兩千。
山宗閉了閉眼,睜開時吐出口氣,眼底泛紅,刀一提:“跟我走,我帶你們回去!”
“真的還能回去嗎?”薄仲問。
“必須回去。”山宗說:“朝中已易主,新君對幽州之事一無所知,此番一戰,我已被查,這是難得的機會。盧龍軍要想一雪前恥,為死去的同袍正名,就必須回去!”
薄仲一下從河裡站了起來,山林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一雪前恥,這不就是他們等到今日的希望。
胡十一在旁看到現在,才從震驚中回味過來,許多事仍雲裡霧裡,看向山宗,卻覺得他好似已經計劃了許久一樣。
難怪會一得到機會就來了,隻怕是已經等太久了。
……
再次等到天黑,眾人才能動身。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已算長,但在浩蕩廣袤的山脈間並不顯眼,此時已經到了山林邊沿。
那八十道身影早已與他們同在一處。
久別相認,幾位鐵騎長相見時不禁哽咽抱拳,有的兵隻是嚼起了軍中久違幹硬的軍糧,就哭出了聲。
但現在,他們都靜默無聲地跟著山宗,準備出去。
夜幕一點點降臨,籠蓋四野。
胡十一蹲在林邊,照顧好了自己受傷的兵,回頭又打發了兩人出去探路,再去看山宗,發現他始終沒怎麼說話,這一路平靜而沉默。
不知怎麼,胡十一想起了剛建軍所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剛任幽州團練使,就是這樣,沉冷狠戾,練兵狠,制亂狠,這些年下來始終手段狠絕、以暴制暴,無處不絕情。
仔細想想,好像也就打金嬌嬌來了幽州,他才有了一絲人情味兒。
他撓著下巴,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頭兒,”薄仲走過來,小聲道:“這些年那些狗賊還一直盯著咱們,孫過折佔據蓟州做了‘泥禮城’城主,一心要把咱一網打盡,他還總喜歡活捉咱們的人,此番隻要出山就一定會遇到阻截。”
山宗看一眼林外的天,月黑風高,正是啟程之時,“這回誰阻截都沒用。”他起身,抽刀先行:“走!”
眾人頓時應命上路。
夜風刮了過來,攜帶塵沙,拍打著人的臉,但這是密林外面的氣息,重回人世的氣息。
遠處隱約有幾聲馬蹄聲經過,夜晚還有敵兵在四處巡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