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山宗隻隨意應一聲。
周均忽而朝他後方那群似人似鬼,剛剛停歇的兵馬看了一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細長的眼裡露出古怪之意。
“該回城了。”不等他說話,山宗已策馬去了一旁,迎往山脈方向。
那裡緩緩打馬而出一行人,神容帶著東來和護衛們被他接出山裡後,就在附近山坳處等著,此時清除了這絲後患,才出來。
看到周均在,神容才知道山宗之前說的援軍是誰的,不禁看了他兩眼,眼珠輕轉,似沒想到。
周均眼神在她和山宗身上一掃而過,什麼也沒說,又看向那群蓬頭垢面的馬上身影。
……
天已徹底亮起,幽州城戰火已歇。
神容攏著披風,緩緩打馬進入那道被破開的城門時,山宗扯著馬韁往她身前擋了擋,有意遮擋她視線:“最好別看了。”
這種場面他已經看過太多,這次已經是十分好的結果,心裡再無波瀾,但她未必親眼見過,怕她不適。
神容微微偏了頭,還是看了看四下。
煙塵在晨光裡飛散,彌漫著一股火油燒焦東西的氣味,兵卒們穿梭清理著,大多是檀州軍。
城頭下角落裡到處是累得睡著的守軍,遠處大街上有醫舍開了門,裡面的伙計在幫著抬傷兵進去安置。
從城門到進城的這一條長街都被水衝洗過了,能看出這一段是作戰最嚴重的一段,也是損毀最重的一段,旁邊的房屋有被燒灼的痕跡,院牆半塌,但沒見到有什麼百姓傷亡的跡象。
再往裡,居然看起來還算安穩,想必敵兵還沒能往裡破壞,就被剩餘的幽州軍和趕來的援軍拖住了。
兩萬兵馬對陣十萬大軍,固守不退不降,幽州城還能保全,已是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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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城門外忽有快馬飛馳而來,一個兵卒飛快地打馬奔至,躍下馬向山宗抱拳,聲音格外洪亮:“頭兒,關口外的大部陸續都退了!”
霎時間幽州城呼聲四起,連累倒下,帶著傷的兵卒都掙扎著起了身。
胡十一不知在哪頭的角落裡放聲大喊:“我就知道這群狗賊打不進來!”說著話時都帶上了哭腔。
幽州城歷經多次戰亂,從軍到民,哪怕沒有親身經歷過也無數遍聽說過,早已堅韌,這種時候剩下的不是哀戚,反而是擊退敵兵後的豪情。
山宗下了馬,聽那兵卒細細報了過程——
敵兵大部在追著他們進關口來時就沒有全部進入,退出關外後似乎就有了什麼分歧,有的還在重新集結,好像還有重新進攻的打算,但天亮時就陸續有一隊一隊的兵馬撤走了。
最後那豎著泥禮城旗幟的兵馬在沒等到先鋒撤回後,才終於也退去了。
他聽完隻點了個頭。
果然沒推斷錯,孫過折一定是聯結了其他胡部兵馬,一擊不中,聯盟潰散。
“善後,休整,將我帶回來的人都妥善安置。”
接連幾道軍令下完,兵卒領命而去,他伸出雙臂,從馬上接下神容,帶著她往城下走。
整個城中像是一瞬間松下了。
幽州官署裡的官員都派了出來,到處是忙碌著善後的身影,清點傷亡兵卒,著人修繕被毀壞的城門。
一小股一小股的兵馬迅速從各處跑來報信。
山宗帶著神容走到城頭下的一間屋舍外,隻這片刻功夫,就又從一個兵手裡接過幽州大獄的獄錄。
大獄被攻破後,許多犯人都被帶走了,也可能是逃了,清點之後擬了名單上來,包括抗敵傷亡的獄卒。
山宗顧不上一身血跡塵灰,看了一遍,抬頭就見附近一群休整的兵齊刷刷地盯著一處。
他眼掃過去,未申五和甲辰三正滿身血汙地蹲在那裡,其餘的幾十個身影都在他們身後,雖無人折損,但有幾個受了傷,其中一個昨夜被大部追擊時中了箭,當時隻悶哼了一聲,傷在左臂,不在要害,此刻正咬著牙在那兒低低罵著狠話。
有他的軍令在,已經派了軍醫過去照料,還有人送去了水和飯,但似乎覺得古怪,無人接近他們,除了與他們一同作戰的那群山裡的兵卒。
未申五挑起白疤猙獰的眼看了看山宗,沉著眼一聲不吭。
山宗走過去:“為何不用飯休整?”
“呸!”未申五沉著眼道:“老子們被你用完了,還叫老子們來城裡幹什麼!”
山宗掃一眼左右:“幽州沒有讓救了一城一山的先鋒不入城的道理。”說著看向甲辰三,“龐錄,帶著他們治傷休整,回頭我會讓那四個人歸隊來見你們。”
甲辰三忽然抬頭:“你叫我什麼?”
連那幾個在忍傷的都停了聲,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說:“龐錄。”
甲辰三沉默一瞬,額間擠出幾條溝壑,愈顯滄桑:“我以為你早就不記得我叫什麼了。”
“你們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山宗掃一眼盯著自己的未申五,轉身走了。
未申五盯著他的背影,眼上的白疤笑得一抖,卻又閉了嘴,沒再說話。
不遠處,跟著返回的周均正站在馬下,看著這裡,心裡回味了一下,似乎記起了龐錄這個名字。
盧龍軍?
……
神容好不容易在屋舍裡坐下,手裡捧上了一盞熱茶湯,才有種終於出了山裡的感覺。
人如緊繃的弦,一瞬間松懈下來,疲乏也緊跟而至。
山宗還在門口,剛剛調派了人手再度去守山,還沒回身,又是一個兵來報事。
那群被攔截而回的敵兵先鋒殘部已經被檀州軍押著送到了城門口,請他定奪如何處置。
胡十一和張威聽說了那群重犯的事,拖著半死不活的身軀趕來城下,果然看見了他們在那兒蹲著。
二人實在疲憊至極,古怪也無暇多問,看周圍許多地方都坐著兵卒,也直接就在地上坐下了。
正好聽到這報的事情,胡十一怒火中燒:“這還用問嗎?那群狗賊,留著幹什麼!”
他先前的箭傷沒好透,強撐著到現在,傷口早裂了,肩頭上全是血,說著話時龇牙咧嘴。
張威問一個兵要了傷藥,叫他快處理一下。
屋門前,山宗冷笑一聲:“他們應當知道我手段。”
命令還沒下,破開的城門處似乎已經預感到不妙,契丹語鮮卑語夾雜著生硬的漢話,傳來一陣求饒聲,他們降了。
緊接著又被憤怒的幽州軍叱罵。
山宗拋下手中的刀,一手解著護臂,忽又冷聲說:“正好缺人手,先讓他們去修整幽州大獄,我剛成婚,沾血夠多了,回頭再行處置。”
胡十一正叫張威幫忙上藥,聞言一停:“頭兒說他剛什麼?”
“成婚。”張威小聲道。
胡十一這才確信自己沒聽錯。
屋裡,神容卻沒有聲音。
山宗回頭才發現她已經坐在那裡睡著了,手裡的茶湯還擱在膝頭。
他站了一瞬,走過去,拿開茶盞,攔腰抱起她送去裡間。
片刻後,東來帶著從官舍匆匆趕來的紫瑞進了屋中,走到裡間,挑開門簾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示意紫瑞先出去。
裡間,神容躺在簡陋的榻上睡去,一旁是坐著合上眼的山宗,即便此時,他一隻手還緊緊握在她手上,像是失而復得的至寶,不能輕易松手一般。
第八十三章
戰火退去, 幽州城恢復平靜, 隻偶爾還能聽見大街上傳來兵卒齊整而過的步伐聲。
天剛黑,官舍裡已燈火通明。
紫瑞推開浴房的門, 回頭看坐在胡椅上的身影,才算徹底放下懸著的心:“少主回來就好了, 你剛入城時在城下就睡著了,定是累壞了。”
“嗯。”神容半坐半倚,一頭烏發松挽微垂。
其實自己也沒想到居然累成那樣,沒說兩句話就不知不覺睡去了。
回來後用了熱湯熱飯, 剛又沐浴梳洗了一番, 已舒適許多。
“少主委實用心, 戰事當前都將山鎮住了。”紫瑞笑著過來扶她,有心說著輕快話。
“如此苦戰, 怎會是我的功勞, 我隻能穩著地風罷了。”神容起身出門,想起了回來時都還一身血跡的身影, 到了門外, 掃了四下一眼。
紫瑞靈巧有數, 光是之前在城下屋舍裡看到的情形, 也知道她是在找誰,屈了下膝便退去了。
……
此時官舍大門口, 胡十一被廣源扶著,將將走入門裡。
他裹著腫得不成形的肩頭,半搭著外衫, 一路走一路龇牙咧嘴。
軍所被攻擊後尚未復原,他作戰時弄得新傷舊傷齊發,實在嚴重,張威聽了山宗命令,將他送來官舍養傷。
不隻是他,來的還有幾個蓬頭垢面,他意想不到的人。
正是那群重犯中幾個受傷嚴重的,被山裡那群兵卒帶進來,在他前面進的官舍大門,傷口已包扎,手腳上的鎖镣卻都還拖著。
胡十一目視那群人走遠了,跟廣源嘀咕:“驚不驚奇,據說那群人竟然跟著咱頭兒殺退了敵兵!我果然沒說錯,打底牢裡出來的,真是跟怪物一樣!那麼多兵,他們就這幾個人受傷!”
廣源張望,廊下燈火夠亮,看了個大概,邊扶著他往前走邊小聲道:“倒好似在哪裡見過。”
“你見過什麼,你頂多在山裡見過!”胡十一嗆他。
“我又不曾深入過礦山……”
說著話到了廊上,剛好遇上山宗,胡十一忙喚:“頭兒!”
山宗剛從浴房出來,一身湿氣地停了腳步,身上披了件幹淨的胡服,隨意收束著腰帶,已衝洗掉了一身血跡,臉上卻還凜凜森冷。
廣源早擔心著,刻意伸了伸脖子,看郎君好似沒落下什麼要緊的傷,這才放心。
胡十一走近,嘿嘿笑:“頭兒,聽你說成婚了,是跟金嬌嬌不?”
山宗瞥他一眼:“不然還能是誰?”
胡十一訕笑,早猜到了,多此一問。
扶著他的廣源已然兩眼發亮,面露喜色:“當真?這是何時的事?郎君和貴人竟已……”
“什麼貴人?”山宗打斷他。
他立即改口:“對對,是夫人,夫人!”
山宗嘴邊這才有笑,忽然瞥見遠處似有人在朝這頭看。
他轉頭看去,女人纖挑的身影一閃而過,掩在燈火裡穿過回廊,往內院主屋去了。
他看一眼胡十一,歪下頭:“還不去養傷?”
廣源拿胳膊肘抵抵胡十一,扶著他朝遠處走了。
神容回到主屋,手邊一隻紫檀木盒,剛剛將書卷仔細放入其中收好,轉頭便見山宗走了進來。
他一手懶洋洋地合上了門,走到她身前來:“你剛剛聽到了?”
神容瞄他一眼:“嗯,聽到了。”
山宗頭稍低,看著她如雲挽垂的烏發:“我既然在山裡對著天地山川發了話,就得認了。”
神容立時抬頭挑眉,想說他狡猾,想起當時已是生死關頭,他能安然無恙的回來已經不易,唇動了動,對著他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隻是盯著他。
山宗迎著她視線揚了下嘴角,難得她這時候沒嘴硬。
外面忽有聲音傳入,一個兵不遠不近地隔著門報:“頭兒,都安置妥當了,是否要將他們的鎖镣拷回去?”
山宗笑沒了,沉聲說:“不必,以後都不必拷著他們。”
那兵沒多說一句,立即領命去了。
神容看了看他臉,山裡的情形一幕一幕還在眼前,自然知道他說的是那群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