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時,仍不斷有飛奔來報的兵卒。
無數地方傳來了廝殺吶喊,可能是來自於關口,可能是來自於關內。
神容已不知站了多久,看一眼身旁的山宗,他到現在幾乎沒怎麼動過,如一尊塑像,唯有下每一道軍令時清晰又迅速。
她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他一同應對戰事,也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忽來一通沉悶鼓響,遠遠自幽州城方向而來。
她回了神,循聲轉頭望去。
沒多久,兩匹快馬疾奔入山,當先馬上下來個穿著圓領官服的官員,領著後方一個護送的兵卒,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礦山裡。
“山使!”是幽州官署裡的官員,走得太急,險些摔一跤,剛站穩就搭手道:“幽州城告急了,他們派了使者去城下遊說,趙刺史讓下官來稟明山使定奪!”
山宗如松般站著:“他們攻城了?”
官員道:“沒有。”
“那何來告急?”山宗冷冷說:“讓他們的使者來見我。”
官員似嚇了一跳,連忙稱是。
然而不等官員去傳話,山外已經能看見幾道火把的光亮時閃時現。
一道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生硬的漢話,吐字不清:“契丹使者,求見幽州團練使。”
胡十一剛回來便聽到這消息,第一個咬牙切齒地衝過去:“來,咱都列陣等著,讓他滾進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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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兩側列兵以待,礦山裡,看守重犯的兵卒有意往前橫站開,遮擋了坑洞。
一個批頭散發、長袍左衽的契丹男人走了進來,到達山裡時,手裡的寬刀上還沾著血,被赫然兩把刀攔住,才緩緩放到地上,空著兩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誠心而來,請山使相商。”
胡十一看到那把染血的刀就已經快氣炸了,手按在刀上,忍了又忍,回頭去看身後。
山宗先看一眼身側,他身側還站著神容。
遠處東來快步而來,在神容跟前擋了一擋。
神容會意,隨東來往側面退開幾步,半藏在樹影裡,遠遠看著。
山宗這才掀眼,看向那使者:“相商什麼?”
使者連禮都沒見,一雙吊梢眼露著精光,面帶得色:“奉泥禮城城主令,來給山使傳幾句話,關口已破,你們已經抵擋不住了,不如盡早投降。隻要幽州肯降,交出礦山,我契丹首領可不動幽州城百姓分毫,幽州以後依然由山使統領,也封你個城主做做,如何?”
神容扶著樹看著,不覺蹙了眉,那頭此起彼伏的輕響,別說胡十一,就連兵卒們都接連按了刀。
忽聽一聲低低的嗤笑聲,她轉頭,看見未申五蹲在坑洞口,正嘲諷地盯著前方,不知是在嘲笑使者,還是山宗。
她冷冷瞥了一眼,去看前方,山宗拖著刀,挺拔地站著,仿佛這裡就是他的中軍大帳,哪怕他的背後是坑洞口的那群重犯,周遭的守軍就快派完。
“誰說我們抵擋不住了?”他忽然說。
使者輕蔑地笑一聲:“幽州不是當初了,沒有轄下九州兵力,我們聯結大軍而來,如何抵擋得住?不如趁早投降。我們城主特地傳話,山使還想再嘗一次兵馬無回的後果嗎?”
最後一句如同毒蛇吐信,說完他陰沉沉地笑了。
一聲鎖鏈輕響,神容倏然回神,看見那裡未申五竟又動了,似乎想撲上前去一樣,這次惡狠狠的眼神卻是衝著那個使者。
胡十一正有火沒處發,快步過去,一把將他拽了回去。
這點動靜前方毫不在意,那個使者甚至都沒朝這裡看一眼,隻不屑地看著山宗。
她去看山宗時卻微微一驚。
山宗手裡的刀輕輕點了兩下地,壓著雙眼,目光森冷如刀:“否則呢?”
使者似被激怒了,冷喝一聲,夾雜了句契丹語,狠戾道:“否則便是攻城攻山!待我大部進入,屠城焚山,到時可莫說沒給過你們機會!”說完轉身就走,撿了剛放下的寬口彎刀,刀口沾染幽州軍的血到此時仍然未幹。
山宗手中刀一振,霍然邁步而上。
使者察覺時大驚,立即回頭拿刀去擋,被他一刀劈落腳下,後頸被一把扯住,眼前瞬間多了柄細長冰冷的直刀,駭然道:“你……你想幹什麼?兩朝交戰,不斬來使是自古的道理!”
山宗扯住他後頸,刀抵著他頸下,雙目森寒:“老子的刀就是道理。”
刀鋒過,血濺而出。
他一把將對方屍首推去了漆黑的山道,轉身時提著瀝血的刀,猶如修羅:“把他的人頭送給孫過折,告訴他,幽州不降!”
霎時間四周兵卒齊聲高呼,震徹群山。
神容隻看到個大概,早已被東來刻意往前遮擋了大半,心中仍被懾住了。
直到轉頭時,才發現就連那群重犯都無聲地盯著那一處。
山宗走到胡十一跟前:“將所有兵器取來。”
胡十一正解氣,馬上派人去辦。
一堆兵器哐當作響,被悉數扔在坑洞口,在周圍的火光裡泛著寒光。
山宗沉聲說:“你現在可以帶人去支援幽州城了。”
胡十一愣一下:“那山裡怎麼辦?”
“這是軍令,首要是城中百姓,去!”
胡十一看一眼他沉著的臉,隻能抱拳領命,匆匆帶著兵卒離去。
山中隻剩下寥寥無幾的兵卒,還有坑口附近的重犯。
山宗扔了刀,拿了扔在附近的開山鐵镐,大步過去,面前是蹲著的甲辰三,他忽而揮臂,一下砍在甲辰三的鎖鏈上。
鎖鏈應聲而斷,他直起身:“我知道你們想我死,但你們也可以一雪前仇再來要我的命,除非你們想就此死在孫過折的手裡,再任由他蹂。躪幽州百姓,像對蓟州一樣。”
甲辰三抬起頭。
所有人都靜默又詭異地盯著他。
山宗盯著他們,丟下鐵镐:“若願意,砍開鐵镣,拿起武器,隨我作戰;不願意,就此出山,反正這裡的兵也不足以困住你們了。”
“隨你作戰?”未申五冷笑:“你方才不屈服那股勁兒確實叫老子們佩服,但你不要以為老子們就會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不需要你們的刮目相看,”山宗幽幽說:“我隻在意結果。”
未申五臉色漸沉。
山宗轉頭,大步過去牽了馬,翻身而上,看著他們:“若還能戰,就聽我號令!”
重犯們紋絲不動,忽而甲辰三拿起鐵镐,奮然斬斷了身旁未申五的鎖镣。
“老子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孫過折的手裡。”他丟開鐵镐,嘶吼一聲:“老子還能戰!”
其他重犯頃刻間都動了,鐵镐聲響,鎖镣盡斷。
未申五咬牙,陰笑地眼上的白疤都在抖:“成,一個不走,誰也不走,反正都是仇人!戰就戰!”
神容緩緩走出兩步,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忽聞山宗在馬上一聲高呼:“盧龍軍何在!”
重犯們如同猛獸出籠,周遭卻有一瞬的凝滯。
山宗胸膛起伏,又是一聲冷喝,聲震山野:“盧龍軍何在!”
甲辰三猛然一把撕去右臂破爛的衣袖,大呼:“盧龍軍在!”
剎那間,每個人都撕去了右臂衣袖:“在!”
就連未申五,喘氣如牛,也終於狠狠撕去衣袖。
“盧龍軍在!”
神容震驚地看著他們,他們每個人的右臂上,都清晰地紋著“盧龍”二字的刺青。
她近乎茫然地看向馬上的山宗。
他們竟然都是他的盧龍軍……
第八十章
後半夜, 秋風卷著廝殺吶喊聲在河朔大地勁吹而過, 未曾停歇。
一支披頭散發的關外騎兵自攻往幽州城的先鋒中分出,直往高聳綿延的山嶺而來。
熊熊火把的光幾乎照亮了半邊山外天地, 馬嘶人嚎,手中彎刀揮舞, 故意把威嚇的咆哮送入山中。
使者被殺,幽州不降,他們即刻攻城攻山。
山中毫無動靜,隻有零星幾點火把的光亮在照著。遠處混著風聲而來的, 隻有幽州城頭上急促不停的鼓聲。
一聲契丹軍令, 披頭散發的騎兵下馬, 直撲山中那點光亮。
漫長的山道上,進去了就如同被裹進了濃稠的墨裡。打頭的尚未摸清楚走向, 眼前忽來寒光一閃, 隻看清一道勁瘦的少年身影,已經睜大眼睛倒了地。
那是東來, 一擊殺敵後, 迅速折返深山。
後方敵兵立即朝他急追, 喝叫聲不斷, 忽而一腳踏空,方知陷入了陷阱。
迎頭幾道駭人的黑影逼近, 刀過頭落。
三五一股的人馬接連入了山,威嚇的咆哮卻變成了不斷的慘嚎。
很快山外一聲怒吼,入山的敵兵不再分散, 聚齊直衝而去。
等著他們的是一片淺溪旁的山腳谷地,忽來亂飛箭矢,隻有一陣,但就在他們聚攏去旁邊野林間避箭時,林中突又有人影遊走而來,鎖鏈聲響,刀光映著火光送至。
一刀之後斬殺數人,他們就及時退去,隱入山林。
敵兵甚至來不及去追,又來箭矢。
鎖鏈聲響,人影又現,再殺數人,疾退。
終於,有敵兵意識到是入了漢軍的陣門了,大聲用契丹語喊著提醒同伴,往山外退去。
“陣合!”後方,山宗的聲音傳出,冷冽如刀。
鎖鏈聲響,人影遊走,抄向退路,落在後方跟不上及時退走的幾人被悉數斬殺……
望蓟山的坑洞附近,火光飄搖。
神容看見那僅剩下的兵卒們收了射箭的長弓退返回來,東來也領著護衛們回來了。
她自樹後走出,看著不遠處那群身影。
陣開,人影自林間迅速遊走,交替而出,出刀者旁必立人掩護;陣合,一擊即退,至狹窄的山間空地,攏而防守。
看似雜亂無章,實際絲毫不亂。
光是這樣看,也可以相信,這些人的確是他的盧龍軍。
身前馬蹄聲疾至。
山宗霍然策馬到了她面前,扯韁橫馬,上下看了她好幾眼,仿佛在確定她無事。
神容到此時才算完全回神,轉頭去找那些剛在不遠處穿梭殺敵的身影,輕聲問:“隻有這些人,能擋住?”
山宗胸口起伏,手中帶血的刀指一下天:“他們能以一當百,至少關外想一夜就拿下幽州是沒可能了。”
神容抬頭看天,風湧雲翻,青灰天際退去,天已亮起。
“呸!”山林間陸續走回那群身影,未申五拖著斬斷的手镣腳镣,衝著這頭陰陰地笑:“你別的不行,練兵可要看得起自己,老子們隻能以一當百?老子們能以一當千!”
其他跟在後面的人都應和著他的話怪聲地笑,居然多了平日裡不曾有過的痛快。
就連跟在後面寡言少語的甲辰三拖刀回來,吐出口血沫子,都笑了一聲。
忽來一陣破空尖嘯,如疾風勁掃,山宗迅速按馬跪地:“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