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英坐在馬上,穿著對襟繡紋胡衣,綁束男子發髻,正傾身貼近來看他,也很意外:“我方才瞧見林子裡閃出來的人像你,還以為瞧錯了,追來一看,竟真是!你怎麼成這幅模樣了?”
長孫信此時狼狽,月白的袍子沾染了塵灰,玉冠束著的發髻也亂了,又累又餓,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他自己也有數,攏唇幹咳一聲,故意不答:“你怎會在檀州?”
山英被岔開了話,忘了追問,坐直了道:“我正是來找你的,長安來了聖令,八百裡加急送到的,說要召你回去面聖受賞。河東還未通,便由我山家軍代為傳訊。”
其實哪裡用得著她親自來,無非是她想借此機會來悄悄看一眼她大堂哥,山昭想來都沒能來得了。
長孫信頓時想起了山宗的話,竟被他說了個正著。
再一想,忽覺真的過去太久了,一邊往林外拍馬一邊道:“快讓我寫封信回去,最好也給我八百裡加急送回去!”
山英跟著打馬出去:“現在?”
“找個地方不就行了。”長孫信很急,怕是家裡現在更著急。
山英隻好道:“那成吧,你這模樣也的確要休整。”說著往後看了看,“對了,你帶著這些人是要去何處?”
長孫信已經疲累飢餓地不想說話了:“去你那裡,還能去何處。”
山英覺得不對勁,轉頭北望:“莫不是幽州出什麼事了?”
長孫信勉強打著精神:“你不是總說你大堂哥天縱英才,有什麼好擔心的。”說完又輕咳一聲。
本想直說的,念在山宗救了自己一回,他既然說不提幽州情形,那便不提好了。
……
數日後,八百裡加急快信從河東出發,送至長安趙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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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容挽著輕紗披帛,坐在軟榻上,親手拆閱了那封信,又看見他哥哥熟悉的字跡,才算放心。
她抬頭,將信遞給一旁等著的裴夫人道:“哥哥來信說已到河東,平安無事。”
裴夫人接過,端莊地笑起來:“那就好。”
但緊接著,她臉上的笑緩緩隱去,又笑不出來了,反而嘆了口氣,低頭去看長孫信的信:“他是快回來了,卻又要你去這一趟。”
神容往對面坐著的父親看去。
趙國公端著茶盞送到嘴邊,也看她一眼。
父女二人都想起了那日商量好的事情。
趙國公終究是要開口的,但對裴夫人說了便是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又是惹來一陣不快了。
他放下茶盞,起身朝她點個頭,先出了門。
神容輕輕起身出去,在門外跟上他腳步:“父親,河東雖還未解禁,但既然哥哥已到河東,我也該出發了。”
趙國公停下,看她一眼:“你既然這麼說,我也不攔你。”
神容輕聲說:“母親還得靠父親來安撫了。”
趙國公道:“她聽說了河洛侯的事便知道是事出無奈,也沒辦法。這麼多年都是我安撫過來的,還能有誰安撫得住她?”說著竟笑了。
神容也忍不住笑了,難得心裡輕松,屈了屈膝,轉身回住處。
走到房門口,她又回憶了下哥哥的來信。
那封信裡隻說了他平安地抵達了河東,幽州的事什麼也沒提起。
紫瑞走了過來,瞄了瞄她,小聲道:“少主是想起山使了?”
神容回:“誰說的?”
紫瑞朝她手瞄了一眼。
神容垂眼,發現自己手裡捏著袖口,袖口邊露了一半那崇字白玉墜。
她雲淡風輕地塞回去:“準備啟程了。”
紫瑞一愣,趕緊去通知東來。
神容將那玉墜往袖口深處塞了塞,撇撇嘴,心想明明是在想幽州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罷了。
……
宮廷深處,幽幽殿宇之內,豎著一排一排高大的木架。
架上收藏宮中舊典,厚厚的竹簡一摞一摞,黃絹一捆一捆,久未有人至,已經多處落了細細的灰塵。
暗暗的光從窗稜裡投入,角落裡,裴少雍悄無聲息地站著,輕輕拂去一卷黃絹上的灰塵。
據說先帝駕崩後,所有東西都移到了此處,他出入多次,也沒找到有關山宗參與過的戰事記載,卻隻找到了這個。
這一卷收在最深處,似乎合上後就再也沒打開過,如今攤了一段在他眼前。
他看過去時,瞬間雙目凝固。
眼前一行豎著的字: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卻沒有結束,後面還有一句:若有違背,悉聽懲治。
下方落有遒勁手書:山宗。
附帶指印。
裴少雍搭在卷上的手難以抑制一般,往後展,卻是空白,直到赫然一個紅印跳出。
帝王御印,旁書朱筆刺目的一個“密”字。
他大驚失色,手一縮,心神似已懸在喉間,慌忙將黃絹卷了回去,手忙腳亂塞回原位,險些把架上打翻。
外面傳來腳步聲,他匆匆走了出去。
一個小內侍在門口遇上他,躬身見禮:“原來是蘭臺郎,何故臉色如此蒼白?”
裴少雍訕訕:“走錯地方了。”
小內侍笑著給他指了指:“今聖手卷都在這頭呢,那裡頭是存放先帝聖物的地方。”
“多謝……”
半個時辰後,裴少雍出宮,騎馬直奔趙國公府。
一個僕從快步從府門前迎過來:“裴二郎君到了。”
裴少雍不等從馬背上下來就問:“阿容可在?”
僕從搭手回:“少主出府去了,近日都不在府中。”
“去哪裡了?”
“不知。”
裴少雍在馬背上坐了會兒,默默皺起眉,轉頭打馬走了。
第七十四章
“頭兒, 他們退走了!”
關城上, 張威帶著人,迅速自另一頭趕至山宗跟前。
山宗在城上往下看,大片倒塌被燒的樹木, 來不及被清走的敵兵殘骸傾倒其間。
他隻掃了一眼, 轉回頭:“清場。”
張威抱拳, 轉身去清點己方士兵情形,搜捕漏網之魚。
山宗下了關城, 所過之處是已經動過的陷阱和埋伏, 此時也有士兵在清理。
他拖著刀,走到礦山裡,背靠上棵樹, 才合了下眼。
一個兵卒走過來, 捧著水囊遞上:“頭兒。”
山宗睜眼,將血跡斑斑的刀遞給他,接了水囊拔塞, 仰脖喝了一口,又倒了抔水洗了把臉,才算又打起精神。
待兵卒走了, 他抹了把臉上殘餘的水漬,抬眼就看見面前多了個頭發蓬亂的人影。
是甲辰三。
他亂發齊肩,兩鬢發白,拖著手镣腳镣站在七八步外,忽然開口:“那日的事, 謝了。”
山宗盯著他,什麼也沒說。
甲辰三似乎也並不需要他開口回應什麼,說完就走了。
遠處,未申五早就盯著這裡,在甲辰三走回去時又看了山宗一眼,這回倒是沒說什麼風涼話。
山宗目光掃過二人,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忽來一個兵卒急衝到他面前:“頭兒,胡百夫長中箭了!”
山宗立即大步往前。
到了半道,張威打頭而來,後面兩個兵卒以木板擔著背中長箭的胡十一匆忙而至。
山宗看一眼那箭,敵方最後退走前為掩護射出的一波箭雨,沒想到他沒避過,已經趴著昏死過去了。
“回城!”他下令,轉身快步出山。
礦眼附近,未申五和甲辰三蹲著,仍然盯著他。
“他也就這時候像個人!怎麼中箭的不是他呢,呸!”未申五怪哼。
甲辰三沒接他話。
未申五看他不做聲,龇了龇牙,沒再往下說。
幽州城內,趙進鐮自官署匆匆趕到城門下的屋舍前,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事了。
這陣子山裡出事,他這個首官卻因暫閉城門而無法去山裡親見,此時收到消息山宗率人回了城,才趕緊來過問情形。
掛著醫字牌的屋子前守著兩個兵,裡面站著急得直轉悠的張威。
趙進鐮走進去,小聲問:“如何了?”
張威抱拳道:“幾個時辰了,還不知道情形如何。”說著又開始心急地轉悠。
趙進鐮一時唏噓,往裡間看,沒一會兒,門上布簾被揭開,山宗走了出來。
他忙問:“沒事吧,崇君?”
山宗在胡椅上坐下,緩了口氣,伸出一條腿,似放松了些,點點頭:“箭取出來了,等人醒就行了。”
“那就好,那就好……”趙進鐮拍拍張威肩,意思是可以放心了。
他回頭又問:“那山裡現在如何……”
話及時收住,山宗抱著手臂,已經在椅子上閉上雙目,薄唇緊抿,一張臉微帶疲憊。
趙進鐮朝張威招招手,輕手輕腳走出去。
到了外面,張威才告訴他,雷大和其他幾個百夫長帶人去山裡接替了,山宗不放心,連日清洗山裡山外,軍所的兵馬已經調動過多番,眼下算是安穩的,畢竟抵擋住了,關外的敵兵退走了。
說完又道:“頭兒是真辛苦,從長安趕回來後,這麼多天一直吃住都在山裡,沒睡過一個安穩覺,身上還帶著傷,早該好好歇歇了。”
趙進鐮嘆氣:“那還不是因為他任命時就立過話,要必守住幽州,實在是辛苦。”
說完朝裡看一眼,幹脆將門也帶上了,讓他好好歇會兒吧。
……
河東,山家軍駐扎之所。
院中涼亭裡,山英一本正經地傾著身,盯著面前一張大方盤裡的沙土。
這本是堆出河東一帶眾多城池地形的沙盤,平日裡用以直觀演兵,如今卻被一隻手多捏出了幾座山形的走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