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一喘著粗氣道:“頭兒,城門關著啊。”
山宗一馬當先,遠遠看著那道城門,心沉了下去,隻有胸膛還因急趕而起伏。
“他們怕是已經過去了。”胡十一小心看他一眼。
這一路簡直是穿山越嶺過來的,出幽州已很遠了。
以如今山裡的情形,胡十一知道他根本不能走遠,不過是擠出僅有的一點空隙趕來。
不想還是慢了一步。
再往前追,怕是不行了,並不能停留太久。
山宗扯韁打馬往前,迎著風,黑衣翻掀,始終面朝著城門,不發一言。
城中守軍住所。
山昭著人安排了幾位來客的住處,便要率人去平亂處。
匆匆出去時,在廊上撞見堂姊山英迎面而來,正朝他招手。
山英此番是從洛陽趕來與他協調應對那點騷亂的,此時回來換他崗守城,由他去後方平亂。
所以山昭見狀便以為是平亂的事,快步走過去問:“怎麼了?”
山英攏手在他耳邊低語兩句。
山昭聞言臉上便有了笑:“真的?大……”
山英噓一聲:“別說出去,在城頭上就能看到。你該做什麼做什麼,我去找堂嫂。”
Advertisement
山昭點頭,想起自己還有事在身,有些遺憾地嘆口氣,繼續往外去了。
神容就在當初住過的那間閣樓裡。
長孫信剛剛送了她進去,走出閣樓,便聽見迎面而來的一聲喚:“舅哥。”
他抬頭,毫不意外地看著走來的英姿颯爽的女子,皺眉道:“你怎麼又給忘了?”
山英走到他面前:“是了,我總記不住。”說著看他一眼,“那我該喚你什麼?”
長孫信理一理衣袖,負手身後:“我字星離,直呼即可。”
山英道:“隻怕這麼叫會讓你覺得我山家人不夠禮敬。”
長孫信沒好氣道:“或者你也可以尊稱我一聲長孫侍郎,便夠禮敬了。”
山英想一下:“那還是喚星離好了。”她抱拳,“我守城剛歸,去裡面看看神容。”
長孫信這回沒聽她再喚“堂嫂”,才沒說什麼,等她進去了,忽又覺得直呼自己的字有點親近,不自在地清了清嗓,轉身走了。
神容正坐在桌邊,聽著紫瑞報那點騷亂的由來——
“東來去打聽了,據說聖人又動了先帝的老臣,這裡鬧事的是他手底下被一並牽連出來的兩個地方官,有山家軍在,眼看著就要平息了。”
神容嗯一聲,難怪山家重視,派山英來協助山昭,原來是新君的事。
聽起來不是什麼大事,她想,那應該很快就能繼續上路了。
“出去吧。”
紫瑞本是想說這些叫她分個心,卻見少主仍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隻好退了出去。
室內安靜了沒多久,門就被敲響了,山英的聲音響在外面:“是我。”
神容看一眼房門,起身走過去,拉開門。
山英綁著男子發髻的臉轉過來,開門見山:“我有個地方,想請你隨我去一趟。”
天色將暮,晚霞盡斂。
因為附近城中那點騷亂,這座城中的百姓早早閉戶。
大街安寧,隻有兩匹快馬奔過,留下一串馬蹄聲。
直至城門邊,齊齊停住。
一隊山家軍早得到吩咐,緩緩將城門半開。
神容坐在馬背上,身上披著件薄綢披風,揭去頭上兜帽,看一眼身旁:“來這裡做什麼?”
山英穩著自己的馬,朝城門外一指:“你為何不自己去看看。”
神容轉頭看出去,輕輕一夾馬腹,緩緩穿過城門。
暮色四合,城外一片寂靜。
灰藍的天,雲往下墜,風自南往北吹去。
神容的目光也隨風而去,忽然看見風裡馬上的男人,在暮光裡身挺背直,如真似幻。
她怔了怔,下了馬背,往那裡走了兩步,心想是自己看錯了?
下一瞬,那道身影忽然動了,策馬直往她而來。
他的身後,露出一隊軍所兵馬。
隆隆馬蹄聲到了面前,神容仰著頭,清楚地看到他的臉,才發現是真的。
山宗從馬上下來,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
“看來不用我穿過河東去追了。”他聲音有些喑啞。
神容怔忪地看著他:“你是來追我的?”
他笑了,嘴角卻扯了又抿起:“沒錯,我便是這般動用兵馬以權謀私,誰叫我是個壞種。”
神容一時眼裡隻有他的臉,語氣輕飄飄的:“追來做什麼?”
山宗額前散了一縷碎發,遮著疲憊的雙眼,隻換了身完好的胡服,就趕來了她面前。
他聲低下去:“追來的不是什麼山家大郎君,隻是如今的幽州團練使,或許什麼也做不了。”
神容說不出話,盯著他衣領,他的頸邊似有汗水,大約是趕來得太快了。
她抬起頭,目光裡,山宗的眼壓著,似已泛紅,嘴角卻提了起來,露出了笑,許久才松開牙關,喉頭動了動,聲更喑啞:“我說過全看你,如今追來,大概是心還未死。你何時給我一個確切的答復,或可叫我徹底死心。”
神容愕然地看著他泛紅的眼,見過他的張揚,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縱然此刻他也在笑。
“你隻為了這個?”
匆匆趕來,隻是為了讓她給他一個確切的答復。
“我還能要什麼?”他笑著反問,似還是以往那個山宗。
隻能這樣,他不能跪下來求她,如果要讓他死心,就徹底一些。
“你我之間,隻有你能如此輕巧地揭過。”他啞著聲說。
神容手指捏著披風衣擺,被風吹得沒有了思緒。
山宗沒等到她的回答,嘴邊的笑反而更深了,隻有眼裡沒有笑:“說不出口便遞個消息,反正我永在幽州。”
他霍然翻身上了馬,一手緊緊抓著韁繩:“放心,今日的事此生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天光暗下時,神容眼裡隻剩下他遠去的身影,策馬極快。
他的兵馬立即跟上,似乎早已沒有時間。
他就如同一道幻影,在縫隙裡擠來,又回去。
第六十二章
兵馬蹄聲如雷, 踏過河水, 疾馳到半路, 驟然停下。
山宗扯馬回望,暮色將一切掩蓋,女人的身影早已渺小到不在眼中。
胡十一急急勒住馬, 回過頭問:“頭兒, 怎麼停了?咱時間不多, 經不住耗了。”
“沒錯。”他笑一下。
這一趟其實不該出來,他現在理應守在關城或者山裡, 是他硬擠了出來。
他就該待在幽州,永不出幽州, 而不是為了神容, 一而再, 再而三地破例。
胡十一按著不斷刨地的馬, 尋思著他剛才莫不是還有話沒有跟金嬌嬌說完, 想了想道:“下回說也一樣, 金嬌嬌一定還會再來的。”
山宗又笑一聲, 笑出了聲, 扯著馬回過了頭, 暮色裡看不清神情, 隻有馬上微微傾斜的身姿看起來一身不羈。
胡十一還以為是自己說對了,跟著笑露了牙。
“走吧。”山宗打馬往前。
忽然遠處映出飄搖的火光,他霍然轉頭。
“那是什麼?”胡十一驚訝地看過去。
河東一帶的城鎮都很密集,這座城的後方就是連帶的幾座小城, 彼此相隔不過幾十裡。
此刻從那幾座小城的方向遠遠來了一片火光,直往這裡的城移來。
隨風送來的是火光裡隱約的人聲。
“頭兒,有亂啊這是。”
幽州曾有過比這情形亂上百倍的境況,胡十一並不陌生,幾眼就斷定了。
山宗眼神掃向身後,去找那道身影。
“咱們可要出面?”胡十一又問。
“不必。”山宗說:“這裡不應該出現幽州軍,你們都去前面等著,我獨自去。”
他自馬腹下一把抽出自己的刀,奮然策馬回去時,在心裡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
神容牽馬回城的時候,手指才松開揪緊的披風,手下那片衣擺早已皺成一團。
山英從門裡迎出來,昏暗裡小聲說:“大堂哥等了你很久,我自城上看見他手下的人一直都未下馬,時刻就要返回的模樣,想來很趕,他能追來找你,一定極其不易。”
神容想起山宗疲憊的臉,又想起他匆匆而去的身影,隻嗯了一聲。
山英還想說什麼,後方忽然傳來擂鼓聲。
她回頭看一眼,高聲喊:“戒備!”
後方大街上,一隊山家軍快速衝來。
為首馬上的正是山昭,一衝到面前便道:“亂子往這裡來了,我幹脆開了西城門等他們,待來了就徹底平了!”
山英隨機應變,馬上又喊:“落城!”
城門邊的山家軍馬上有所動作。
山昭早已留心城門邊的神容,趕忙吩咐左右山家軍:“還不來人護衛我嫂嫂!”
後方一大片火光已然能看見,夾著嘈雜混亂的人聲和腳步聲、馬蹄聲。
神容被護著往城內走了幾步,眼前城門就快合上,忽有一馬衝入,驚得她身前的山家軍紛紛亮了兵器。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亮兵的山家軍頓時又退下。
神容抬頭,眼前已走近男人高拔的身影,眼神驚訝地落在他身上。
他居然又回來了。
山昭飛快從馬上躍下,跑了過來:“大哥!”
山英也小跑了過來:“大堂哥。”
山宗往漸漸接近的火光看一眼:“多久能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