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是誰進官舍來了?”外面不知何處隱約傳出問話,是長孫信的聲音。
山宗記著呢,這官舍裡還有個長孫信在。
他看一眼身前的神容,壓著聲沉沉的:“你真要去?”
神容瞄他擱在自己腰上的手:“嗯。”
山宗收回手站直,頓了頓說:“明日早些醒,隨時聽我動靜。”
她眼中一亮:“你答應了?”
他拉開門:“趁我還沒反悔。”
神容邁腳出了門,走出去幾步,又回頭看他。他倚門站著,面朝著她,幾眼之後,動手在她眼裡合上了門。
她算是看明白了,其實他還是不太願意她走這趟。
……
官舍裡這點動靜,孫信絲毫不覺,他隻擔心神容要做的這事,大半宿也沒睡。
直到次日一早,天還沒亮,紫瑞到門外來報:“郎君,少主請你留守山中地風。”
長孫信驚醒,人自床上坐起:“她還是決定去了?”
紫瑞在門外稱是。
主屋裡,神容穿上了石綠的疊領胡衣,收束衣袖,綁發束辮,這樣便於行走於山林間,乍一眼不會太顯眼。
她自鏡前整理好了衣裳,朝透著青灰天光的窗戶走去,伸手推開,一眼看到一雙男人穿著馬靴的小腿,抬起頭,小聲說:“怎麼才來,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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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宗手裡的刀鞘伸著,剛想在窗上敲兩聲,不妨她突然推開,對著她那張明豔得過分的臉,看入她身後房內。
這房內擺設與在山家時一樣,她伸手推窗對著他的一幕映在眼裡,忽而有些不太真實。
他抿住唇,又扯開嘴角,當做什麼都沒看到,轉身說:“走吧。”
等長孫信趕來時,主屋已經沒人了。
神容隻帶了東來,身騎快馬,跟隨山宗,一路趕去望蓟山中。
再次抵達那片邊境的山裡,天才泛出一絲魚肚白。
山宗下了馬,神容馬上就也下了馬,示意後面的東來也下來,怕再遇上之前的陷阱。
這次走的是一條新路,山宗抓住神容手腕,看一眼東來:“跟緊我腳步。”
東來垂首,隻當沒看見他拉著少主先往前走了。
照舊避過了幾個陷阱,山宗終於松開神容,往前走到一道覆蓋了厚厚塵灰和枯葉的石階入口:“上去。”
神容跟著他往上,一直走到上方關城之上,正是那段攔截了望蓟山最後一段山脈的關城。
天際青白未明,大風呼嘯刮過,城頭上早有十幾個兵卒等著,領頭的是胡十一和張威。
一見山宗,他們就走了過來。
胡十一道:“頭兒,按你吩咐,都準備好了。”
還在半夜時,廣源就拿了山宗的團練使手令奔往軍所傳了命令,叫他們挑十幾個精銳到這裡等著,弄得他們一頭霧水,連夜就起來挑人手。
神容往山宗跟前走近兩步,此時才算明白:“原來你早就安排好了。”
山宗朝關外歪下頭:“你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神容朝那莽莽昏沉的關外大地看了一眼,捏了捏手心,還是搖頭,輕聲說:“別人不知道,你總知道,我要親眼看過才能斷定整條礦脈。過往那本書卷沒有記述,或許是時候由人去添上新的一筆了。”
山宗看著她的眉眼,確實,他知道,她的本事不就是這個嗎?
“綁繩。”他忽然下令。
那頭胡十一和張威本還在猜他倆在低低地說什麼,聽到山宗這不高不低的一句,立即招手左右動作。
胡十一在城頭牆口卡上一個順滑的圓環,拿了根結實的長繩穿過圓環,一頭遞過來。
山宗接了,一邊在自己腰上綁,一邊說:“繩子穩好,全都背過去。”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二人合力,緊緊拉住那繩子的一頭穩住,一面背過身去,也示意那十幾個正在綁繩的兵都背過身去。
山宗綁了繩,看一眼天色,往神容身上貼去,迅速將繩索在她腰上也纏了一道。
神容剛低頭看了一眼,腰上一沉,山宗兩手在她腰側一撐,竟直接將她託了起來。
她愕然一驚,扶住他雙肩,回神時,人已被他託著踩到城頭牆口上,高出了一大截。
山宗一腳跨上來,收緊繩索,將她和自己綁在了一起,低頭說:“隻有這一條路是最快最出其不意的。”
神容緊貼著他緊實腰身,額角挨著他下巴,感覺他說話的呼吸一聲聲掠過頭頂,或許是被這無遮無攔的大風吹得身子輕晃,不自覺懸住了心。
她忍不住朝關城下瞄去,尚未看清多高,臉被男人的手掌撥回來。
“我挑了十幾個頂尖好手保護你,都是生面孔,不易被察覺。”山宗摟緊她,忽就下令:“下!”
胡十一和張威背對著他一踏步,將繩索互相纏繞拉緊,回一句:“下。”
山宗一手拉著繩,一手抱著神容,自城上躍下。
繩索自圓環內穿過,一頓,繼而由胡十一和張威送力,一點點往下放。
神容這才意識到這關城有多高,耳側隻餘下了風聲。
山宗抱著她,他們纏在一處,如同一體。周身都是冷的,隻有貼著他的胸膛和腰身是熱的,神容覺得他渾身都是繃著的。
頭頂忽而傳出一聲笑,山宗竟還笑得出來:“我就沒見過你這樣膽大的女人。”
神容不禁抬頭,發絲掃過他下巴,微微的痒。
他低頭:“我要是你就不會亂動。”
“還不是你先開頭……”
上方繩子一頓,繩索陡然晃動,神容下意識貼緊他,手臂摟住他腰。
山宗嘴角微咧,摟她的手立即移到她頸後,用力一按,低頭護住她,拉繩的手一松,迅速滑下。
直到腳上踩到山石,頸後的手松了,神容才從他肩窩抬起頭來,心口還在緊張地急跳。
腳下是一片險峻往下的山坡,往前野林遍布。
身邊又拉下一道繩索,東來滑了下來。
緊接著那十幾個精兵陸續滑下,在側待命。
山宗手上解著繩索,眼睛看著她:“我不出幽州,就在這裡等你,你隻有幾個時辰,天黑前必須回來。”
神容想了起來,這回沒有工部的冊子能指使他出去了,點了點頭,穩住腳下。
山宗手上最後一截繩索抽離她腰上:“去吧。”
東來走過來,神容帶著他往那片山嶺走去。
山宗看著她背影,低低開口:“護好。”
那十幾個兵抱拳領命,迅速跟過去,隨著神容很快消失在山林間。
第四十八章
望蓟山在關外那一段山嶺雖視野可見, 但走過去還是費了些時間。
終於到了地方,頭頂的天早已亮透。
神容站在那段山嶺之下,細細打量, 主峰皆在關內,這一截隻是收尾,一眼就可以看到頭。但與關內的山勢不同,這一段陡峭非常, 山壁參差嶙峋, 山腳下繞著條細細的河。
打量完, 她又沿著嶺下緩步走動, 探了周圍地風。
這一帶人跡罕至, 草木茂密, 但並沒有什麼能引她留意的“風”可撿。
她停下,朝後面的東來點頭。
東來接到示意, 抽出刀,到她所站的腳下破土,往下掘了一個碗圓的小口。
一直往下,直至一臂深,都挖掘地很快很順利,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神容看了一眼,說:“停吧。”
東來收刀直身:“少主,看來沒有礦石。”
“沒有才好, 若是還有一段礦脈在關外, 那才是麻煩。”神容說著又抬頭朝眼前山嶺看了看,一手按在懷間, 慢慢推算著礦脈走向。
書卷還在她懷裡收著,但上面沒有記述, 已不能給她指引,她這回隻能靠自己。
東來讓開一步,知道這時候關鍵,不敢有半分打擾。
神容的目光幾乎是一寸寸從關城方向往山嶺這頭看過,漸漸摸出了個大概,接著目光停住:“那裡不太對。”
山嶺最尾端靠著河水,沒有樹也沒有草,光禿禿的山壁陡峭,山石愈發嶙峋甚至尖銳,像是被刀斧劈出來的,山腳處更是坑坑窪窪。
神容又看了一遍說:“好似人為動過。”
東來立即道:“屬下去看看。”
一直在旁護著的那十幾個兵此時齊齊接近,其中一個向神容抱拳:“貴人小心,那裡應當是關外敵賊弄出來的。”
她問:“也是陷阱?”那兵回:“不止,關外一心想摸混入關,除去陷阱,還會鑿山借道,想從山裡進入關內也是有的。”
神容便明白了,這片山嶺還真被劈鑿過,而且次數很多,才變成了這麼一幅嶙峋模樣。
然而關外敵方不知道望蓟山的特殊,這山變化多端,前所未見,根本不能亂鑿。
這段山嶺雖無礦脈,地風卻還牽扯著關內主峰,這裡地風不穩了,便導致關內的礦脈產生了一絲偏差。
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幹脆再動一下這山嶺,讓這裡不穩的地風泄去。
不破不立,這樣既能讓關內山勢徹底平穩,才好放心開採礦石;又能壞了關外潛入的路。
“能否破壞了那些?”她低聲問。
那兵道:“這不是難事,關外的布防遠不及關內嚴密。咱頭兒那些兵術,就是給他們照著抄都未必學得來。”
聽語氣他對山宗分外自豪,說完一抱拳,撥出五六人,迅速往前去了。
神容吩咐東來:“去幫著他們,這裡地風已經不穩,留意動靜。”
東來領命跟了過去,一邊抽出刀去幫忙。
剩下的幾個兵都還記著山宗的命令,圍在神容身側好好護著。
神容凝神留意著地風。
前方那幾個兵手腳麻利,在那坑坑窪窪的山腳就如入無人之境,抽刀彎腰,不知刺到了哪裡,很快就轟然一聲悶響傳出。
一大片地塌了下去,露出一個陷阱的大坑,緊接著又接連塌了好幾處。
很快,牽扯出了更大的動靜,那陣沉悶的聲響一直沒停,如從地底傳出。
神容早有防備,立即喚:“東來!”
東來馬上叫那幾個兵離開。
神容喚完卻覺得自己腳下都在震顫,如同之前經歷過的一樣,熟悉的山搖來了。
她看向山嶺,碎石飛濺,有一片山石竟整個地滑了下來,直往下砸落。
“往前!”她指揮東來帶人去那裡躲避,一面也往那裡避讓。
身邊緊跟著保護的兵卒卻阻攔了她:“貴人不能再往前,那裡易遇上關外敵賊。”
那頭東來也同樣被那幾個兵攔住了。
不能往前,神容就隻能去看山腳那條河了,蹙了下眉:“那就去河裡,若有吸力,盡量穩住,等這一陣過去再說。”
山搖竟還在繼續,滑下的山石沒頭沒腦的飛落。河水在咕咕冒泡,說明神容的判斷沒錯,河裡的確有吸力。